画里话外

        我小时候可不太喜欢公主系列的故事和动画，现在时尚品牌出迪斯尼系列的产品啊、哪家公司又出了公主电影啦，身边的朋友排着队去怀旧，我没旧可怀。自己的漂亮娃娃都收进柜子里，唯一拿出来玩的一对芭比是因为她们的四肢可以拆卸……说起来我对公主的唯一记忆是一个完美的剪影：小时候我很能熬夜，把讲故事的大人熬睡着了自己还在黑夜里大眼睛晶晶亮瞪得溜圆；就是那天晚上，妈妈讲到在我旁边睡着了，我不敢吵她，躺在她身边在微微的灯光里盯着她看。我的鼻子随我爸爸，妈妈的剪影鼻梁笔直高挺，睫毛浓密卷翘微微颤动，闭着眼睛也能看出这眼睛有多会说话。我当时想这一定就是公主的长相了吧！简直像画里的公主那样！就是我的公主脾气大了点，我睡不着的话，也不能喊她给我讲故事噢……

        我的公主妈妈一直自豪地对外宣称：“我们家娃我从来没操心过学习！都是她自己心里有谱，我可没管过！”年少的我就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演员，总是能默默不说话，假装不知道她因为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考试没总考九十多分而对我大骂出口的事。不过确实，我心里一直都知道，她不是不在乎我的学习，她只是不想我有压力：我的妈妈啊，她只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她知道我自己内心的倔强和偏执的好胜心，她只是想要我过得轻松。

        小时候就那样对“不操心我学习”的论调半信半疑的过去了，我一直坚信我妈没有像别的妈妈一样在培养我上面花什么心思。有些事情是最近几年才想明白的，大概是我把她花的心思太当作稀松平常，才觉得现如今在我身上的本事和能力不是与生俱来就是自己后天努力而得——而不是她半骗半哄的送给我的。幼儿园的早晨永远是被英文磁带的声音叫醒，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起床气什么叫反抗，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背下了那些洋人说话的语气，如今我学语言上手很快，要说我有什么语感的话，大概是妈妈清晨爬起来按下的那个罪恶的播放键给我的吧；那时候暑假里的我属于很讨厌的小孩，经常不睡午觉，妈妈就带我背道德经，童子功到现在也没扔下，只是那时候的我一直觉得我妈可爱学习了，不睡觉总看书，还看古代的书，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陪我，我儿时的学霸偶像原来最最精通的就是韩国娱乐圈、看书秒睡的功夫实在堪称一绝；她没要求过我上课外班，反而是我要学什么她就带我学什么，不吃饭带我去首体练花滑，带我去学游泳，带我练轮滑，陪我学钢琴不带考级的，带我学舞蹈帮我盘头发……据她说，——也不是要你能拿出多少证书，就希望你长大之后和别人一起玩的时候什么都会点，什么都可以和大家玩到一起——我想她的意思是，希望我的生活丰富又有趣吧；我十八岁高考的时候志愿交给我自己一个人报，我妈没参与什么大学的招生会，没打过什么咨询电话，甚至在我报中法的时候恐怕也不是很了解中法，而我却觉得很自然，这就是我自己的事就该我自己全权拿主意，从小就是这样了；我十九岁的时候说我要自己去非洲，她一口应下说好啊，我想果然我妈从来都这么开明，我回来很久之后她才和我碎碎念了很多次，告诉我她答应之后才反应过来，可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偷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哭，然后和我挥挥手告别。她和我碎碎念的时候我总是哑然。越是亲近感谢的话越是没办法那么随便就说出口。我自诩是一个敢想敢干能拿主意的人，但这份自知还能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的公主妈妈可真的很厉害啊，用一剂挂在嘴边的麻醉针“我不操心我闺女”给我骗得一愣一愣的，可该长的本事却一点一点都安在我身上了。谁知道她又瞒着我多少次为我掉眼泪、为我寝食难安，谁知道我画里的公主话里总是有话，谁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我很想你，我很担心你，但我更想你做你最愿意做的事，坚持你心里的选择”呢。

        要说起来我妈带我很不讲究了，小时候夜里发高烧，夜里守着我、早上起来质问“为啥你能睡得这么踏实，小孩儿发高烧很危险的”人是我爸，我妈只有一脸懵。但我好像也一直是被认为“宠上天”的孩子，比如我从小就没有过零花钱，只有一种钱：“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我这人屁话很多，自己经常有意识没意识的发很多类似“我这里疼啦那里又痒啦”的牢骚。虽然这些话实在没什么营养，我自己可能过两分钟又忘记了，我和我爸说了他都不一定听得到，但我敢打包票的是，我妈妈绝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把我这些屁话放在心上的人。所以每次我想起我高考出分之后掉眼泪、焦头烂额填志愿的时候，竟然都忘了给当时生病的我的公主倒一杯水这件事，心里就好难过。她蛮委屈的和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因为确实没办法弥补，只能留做心里的一个遗憾。

        这两天过年，北京下了大雪，情人节这天爸妈在雪里逛了人烟稀少的奥特莱斯，刚好还买到了喜欢的衣服。我看家里的群，大姨说下雪逛街真浪漫！我妈：“花了钱，有雪没雪都一样。”大姨吐槽没有情趣。我不敢复合，内心给大姨点了六万多个赞。其实我也是受这件事困扰已久：好像只要事情不在我妈在脑海中列好的“有用的事”的表单里，就都算是没有意义的事，她不会去做、和她聊起也会被呛回来。但有些时候我的公主妈妈好像打破了这个魔咒：幼儿园的时候家里没有车，妈妈骑自行车载我回家，怕我太小掉下车去，经常回手摸摸我还在不，我就把自己的小手塞进她的手里作回应。后来她干脆就和我约定了一套暗语：捏两下是“饿不饿”，捏三下是“冷不冷“……想来初三一模我还把这件事写成了作文，那是我最满意的一篇范文，现在读起来还会掉眼泪；有一次高一周六的学校活动结束，出门遇到我妈特意带了煲仔饭和单反来学校接我，说吃好吃的之后要带我去钓鱼台国宾馆银杏大道上拍写真，于是我有了我人生的第一组外拍照片（但中途因为忘记做完煲仔饭有没有关火而火急火燎回家了一趟哈哈哈哈哈）；中学时候有段时间家里装修，乱到只剩一张床可以暂住，我放学只好在妈妈办公室写完作业，到睡觉的点儿再回家睡个觉。那时候其实觉得自己像无家可归，很没有安全感，可青春期的中二少年怎么能直接把示弱的话说出口呢，有一天晚上我一边写作业一边信口开河，叫妈妈等下回家路上讲故事给我听。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我早已经告别要别人讲故事的年龄很多年了，没想到她真的花了两个小时在网上查了两个完整的故事背下来一路讲给我听；她不很喜欢那些西式点心，也不应该多吃，但有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偶然开始做面包，发了一条朋友圈说玩面团真的很治愈啊，我下次回家的时候妈妈就拿来面问我要不要和和看，我问为啥，她说：你不是玩面团会开心点嘛？……很多小时候妈妈突然对“必要的事情”之外的事产生兴致的时刻，都是我偷偷珍藏下来的宝贵记忆，总结下来，好像大多都是和我有关。除了去年春天开始，妈妈一直想要做了饭团拿去外面野餐这件事，但一直没能成行；加上我说要带爸妈一起吃的火锅小店……可惜我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下一个冬天、下下个春天也不回家，不过这些事总是要趁早操练起来的哈！我家大公主的情趣就像冬天里的小苗，一旦发现了就要当国家一级保护对象认真对待的哇！

        自打我小时候就好像是妈妈的一个闺蜜一样，经常携手散步半懂不懂的被灌进了很多心里话。也是因为这些心里话，我也拥有了一颗敏感柔软的内心，坚强正直的性子，我听得懂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我出国之后，我们的交流从遛弯谈心的高强度交流被拥挤不堪的卫星信号压缩成了词不达意的只言片语。我经常攒了一个礼拜的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想和爸妈讲，经常在和别人交往的时候做出游刃有余的样子却留下自己的真正的不安和纠结预备着向她一股脑倒出来，可真的打开视频的时候，他们那边也在忙着什么，看电视或者和别人讲话，要么就是信号不好，搞得三维世界里也算是挺大一只的我说出去的话经常被小小的屏幕压成二维的弱弱信号，断断续续被他们听进脑子里去的又只剩下一维的一个模糊印象。比如我每周三中午打的电话中，曾持续被问了快半年的 “你今天下午没课啊？”，每次我都认真回答并且告诉他们周三都是这样，但是同时也做好了下周三再解释一遍的准备。总觉得通讯被卡断，我的一肚子事情，我的无助或兴奋，种种种种，都像是扯着嗓子对着屏幕喊，他们也听不到。每次想到这些交流过程真是好气又好笑，但还好我听得懂她的话里话外，就算信号时断时续，就算她没有专心跟我说话，只要我这里安下心来看来听，我就知道我的公主过得怎么样，我爸爸身体好不好。遛弯的时候她不喜欢挽着我的手，总是嫌弃的甩开我说“拉你爸去”，可我总是嬉皮笑脸的粘上去挽住她手臂。是那么多走过的街街巷巷，那么多叽叽喳喳，让我永远能懂她的话里话外，她的公主一样的美丽，独一无二的温柔。

        其实要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小文，可能是因为今年是她的本命年（二十四，二十四岁而已），而我又没能陪在她身边吧。这不是第一个我没陪在她身边的春节，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只能常常默默许愿，爸妈都要认真自律好好锻炼身体，活的像我一样养生，不要叫我担心。在我们的交流被降维、陪伴机率为零的时候，我们要各自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比着个儿的健康快乐，然后还要携手为祖国工作五十年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