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李生者，年二十，常有归隐之志。所恨家贫亲老，奉养无人，怅恨终日，意不能平。一日，漫步林间，时已暮秋，但见落叶萧瑟，溪水潺潺。于是一种闲愁，郁结于胸，自谓深愧平生之志。落落而行，不觉道远，亦不复忆所至者何。但见前有一丘，中有洞，光明彻达，间阔与人等。生无聊赖，因入。行数步，洞渐小，身亦与洞随小，而不觉其窄。及出，身已如蝼蚁。生大骇，转视向所来者，居然陌路也。唯见滴水成渊，积叶如山。曩所跨之流溪，今无啻于江海，向所挝之老树，已无异于天梯耳。忽一物遮天而来，震地有声，急视之，乃一黑甲促织。生惧，股软不能行，因掩面而伏。未几物过，冷汗浸襦而已。良久生起，鼓风而行，不知所之，亦不知其所以然者，乃曰：“得毋梦乎？”因啮其手背，痛达骨髓，遂扼腕长叹曰：“吾命休矣！”转念家中二老，痛哭不可自禁。
夜幕，时秋虫震震，月映芒毫。生焦渴欲饮，经一河，波光粼粼，蜿蜒未知源极，实草茎间流潦也。生饮讫，忽见河中一草履浮隐生前，始大骇疑，曰：“此间复有人哉？”遂逆流而上，行移晷，至一村落，依水而居，草庐阡陌，田畦园圃，与世无异。时一黄眉叟高歌月下，见生来，大笑曰：“君入无忧境矣！”生喜怖交怀，长揖曰：“某不才，未审无忧境者何？”答曰：“仰日月以作息，观四季以成趣。无官吏之淫威，无富甲之残吝。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邻里相亲，互为宾礼。月下高歌，衣食自给。怡然自乐，诗词闲吟。无忧无虑，此乐何极。故谓之无忧境是也。”遂延生入，呼儿妇具食饮，皆甘美异常，顿觉神体充盈，然不为识。与之谈，词皆玄远洞达，观时世如炬。生问曰：“无忧人亦劳心俗世乎？”答云：“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浑然一体，相依相成，非君所知也。”
居人闻生来，咸相致问，皆温雅知礼，非世人所及。翌日，生款步庭前，见一少女，殊丽无双，因凝视有时，瞑瞑然宛若魂魄竞消。女稍回顾之，一笑乃去。生于是旦暮相思，渐复消瘦。黄眉叟因问其故，生俱道之。叟笑曰：“此邻家女，名小慧，始及笄，当为君作冰。”生喜极，揖谢不已。叟乃去，移时始来，未及门，声已入内，抚掌笑曰：“事谐矣！”遂为生置礼，粪除宅院，置洁室，宴居人。及合卺，一夕而已，其速若此。
居无何，黄眉叟忽然殂逝，生大恸，伏地悲泣，妇因哭曰：“实告君，吾辈，蜉蝣也，朝生而暮死，因知必死，所以及时行乐，无欲无求，亦无忧，故自谓所居为无忧境也。君非此中人，长居此，必饱受凄离死别之苦。天命如此，尚何言哉！”生闻言，形如槁木死灰，木然曰：“得毋梦乎？”妻复曰：“吾听长者言，后山有一石洞，面阴临水，可通人世。今妻妊兆已成，有倾当产，君可携之去，无复堕此轮回也。”言讫，渐觉腹满，未几果孕，一产二女。因付生，指以路径，痛哭而别。生曰：“怀中幼女，嗷嗷待哺，何忍暂离，愿相从之。”妻泣曰：“纵使相从，亦无益于朝暮之寿，徒增悲怆而已。”固不从，生遂含泪而别。至后山，果得石洞，急趋入，出，身已如常也。俯视怀中二女，熟睡而已。
及至家，乃知无忧境中，世间方半刻也。复寻所出之石洞，已渺然不可得。后十年，二女长成，形肖其母，皆资质绝伦，一夕忽并卒。生由是作《无忧境记》，终生未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