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被患者的微笑打开心扉,然后就是空余时的畅谈。我特别喜欢与这些喜欢冲你微笑的人畅所欲言,了解他们的人生经历,患病过程和患病体会,包括对生命、对死亡的看法。但是跟一个信仰基督教的患者展开正面的谈话还是第一次。
这次经历告诉我,有宗教信仰的人他的焦虑心理、他对生命、对死后世界的认知跟无神论者是不一样的。他会将一些我们看似很平常的事与他的病情变化联系起来,而且表现得非常固执,换句话说,是一种由信仰的教义所生发的执念在支配着他们的处事原则和习惯。
此前一直在学习质性研究的方法论,但是还没有进一步深入访谈法的学习,无论是结构式还是半结构式,在脑海中只有一个概念,并没有很熟悉的感觉,课堂上学到的早已变得些许生疏。因此把这次交流称作非正式访谈,它本身是没有准备、没有目的、没有结构的,更不用说导向性了。不过这样的谈话倒是让人很愉悦,是一种很放松的护患沟通,只是因为一个单纯的笑容。不过这位大叔的思维总爱跳跃,聊着聊着他会忽然忽略你的提问,转而要求你为他测体温或者喂他喝水。只好满足一系列要求之后再重新选择提问的时机。
大叔是做过肝移植手术的,他说身体一直不好,结婚也很晚,过了不惑年纪才成家,有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孩子。因为身体原因,20年前就不工作了,但是每年仍有可观的收入(出于隐私保护不详细展开)。为了治病,大大小小还是借了许多钱。
年轻时,就因为一次大病四处求医,但是他觉得自己并无好转。于是他开始信仰基督教,在自我祈祷和教友的祷告中他感觉身体恢复了许多。自从那以后,他便对基督教深信不疑,接受了受洗,成为了一名特别虔诚的教徒。
对于婚姻观,他是这么说的:“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成家,年纪大了之后年龄就是第一条被人家拒绝的理由。”
对于上帝的信仰,他说:“上帝造人是不会错的,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误差,不会像室温一样一下子高一度,一下子低一度,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正确的。哪怕生病了,只要相信上帝,上帝就会给你正确的答案。”
大叔说,自从他开始信教之后,他最大的改变就是不会再骂人了,特别是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我说:“是啊,在背后说人坏话最要不得,说多了总有一天会被反噬的。”大叔频频点头:“无论对谁都要和善。另外一点,信教之后更想得开了,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计较或懊恼,也不会不开心,想开了,心开阔了,很多事情都会迎刃而解。”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经历,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容易想不开,所以拼命得在跟自己较劲,纠结周围环境。其实源头还在于自己没有学会放下,没有积极地去适应环境,去放过自己。很多时候好高骛远、不自量力,这是最大的问题。但是谈话时,我却说:“是啊,想开一点就好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哪有命重要。”(有点不走心)。
大叔说有一回他高烧不退做起了噩梦,梦中有个魔鬼在向他讨伐,想把他带去地狱。后来他听到许多朋友为他祷告,魔鬼便消失了。他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教堂,据说连地面和墙面都是金子铺就的。上帝对他说:“你是一个新造的人。”他听了之后醒了,体温也很快降到了正常。我好奇地问他:“这句话是不是代表你换了肝脏,得到了新生呢?”他点点头。我又问:“那个魔鬼是捐肝给你的供者吗?”他说是的。我补充道:“供者给了你他的肝脏,他觉得他不完整了,想让你还给他是吗?”他说:“是的吧,他肯定不甘心自己不完整。”我于是再补充:“可是供者的死亡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了,他捐献器官也许自己生前就有这种意愿,也许是家人为他做的决定,他没有理由不甘心啊。”大叔没有再说话,只是说:“上帝告诉我你是一个新造的人。可能想让我好好活着吧。”奇怪的是,自从他听到“你是一个新造的人”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做过那样的噩梦。
我们顺便讨论了死亡的话题,我特别好奇地问他:“你觉得人死后还有下辈子吗?”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天花板:“会上天堂。”我疑惑不解:“天堂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的吧?”他说:“要么去天堂,要么去地狱。生前多做好事总会上天堂的。”难道没有人死后继续投胎做人的吗?大叔对此好像也没有肯定的答案。
后来他说,上次他出血有些厉害,又做了手术。但是他很乐观,他给自己的心理暗示是这样的:“我有一个那么小的女儿等着叫爸爸,有那么多没完成的事,还要看到女儿长大,见证她的成长和更多将来要经历的事。”因此他没有一刻是放弃的。我特别佩服他:“当我们把自己分给爱我们的人,我们也许是不属于我们自己的,因为我们还在,那些我们牵挂着的和牵挂着我们的人才会真正幸福。而这也是我们存在这世界上最高的价值体现。(纯属个人想法)”大叔点头表示同意。
晚上,有一段时间他又发了高烧,他告诉我一个小细节,原来手边放一次性杯子的架子是一个人“偷偷摸摸”从别的床拿来的。他记住了这句开玩笑说的“偷偷摸摸”,转化成了执念,跟上帝忏悔。他认为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偷偷拿人家的东西是特别不对的,所以他的体温才一直下不来。我反复强调体温下不来跟这件事没有任何联系,不惜解释了架子的来历、解释了“偷偷摸摸”的原始用意,可是他的执念依然没有消除,仍旧三番五次地说:“是他们偷偷摸摸拿过来的,一直放在这才让我体温下不来,赶紧帮我还了吧。”于是我们把它藏了起来,过了个把小时,体温下来很快,但是我知道这是冰毯的作用,不过也不排除宗教的作用。也许真的有一些我们看不到的力量呢?(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对于拥有宗教信仰的患者来说,特别是那种因病信教,特别虔诚的,可能善良的行为和语言是他们最尊崇的,因为种善因方能结善果,他们始终相信别人那不该拿的东西绝不可以拿,绝不可以当面甚至是背后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在他们面前,无论说什么都要考虑到会不会触及他们世界观中的底线,否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也会在他们心中产生执念,变成难以释怀的,认为是自己病情反复,难以好转的源由。
大叔总在体温正常的时候感觉自己发热,我解释说,是心理作用,你太焦虑太紧张了。大叔特别认同我的观点。其实他还是对身体的变化保持敏感度的,哪怕是两度的室温差也会令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热了。因此,一个遭遇重大疾病或经历重大手术的信教徒跟一个健康的信教徒的心理还是存在很大区别,无论到了什么程度,即使大家都说想得开,真正到了生大病的时候,又有几个人会真正释怀呢?
不过,把注意力放在当下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就像我有问他:“等你女儿长大了你都六七十岁了,你还有多少时间看到外孙的成长呢?”
他说:“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谁知道呢?”
是的,活在当下。对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来说,他们是一个个新造的人,而每一个明天都是他们崭新的一天。所有生命的希望都被一个个捐献器官的供者重新点燃,这便是生命接力,生命永续的意义。
写到最后,向所有器官捐献者和他们的家属致敬。
(感谢大叔对护理工作的理解,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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