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有名湖称“莫愁”，据说是为了纪念贞妇莫愁而起名。高一上课时老师问我说起莫愁湖能想起什么，我当时很利索的说：“想起李莫愁”。对于这个答案，当时我也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答案。
最近有时间，又将金庸的《神雕侠侣》看了一遍，印象最深的依旧是李莫愁。我初一时第一次读这本书，由于之前先读了《倚天屠龙记》，见李莫愁是道姑形象，便自动将之归入“灭绝师太”一类，均是蛇蝎恶妇，脑中浮想尽是一副丑恶嘴脸。说起李莫愁，其实很多人也是这样的印象，因为她作恶太多，正如当年我说出“想起李莫愁”之后，老师笑道：“怎么会想起这个老女人？”这大概是世人对她的偏见了。关于她的样貌，书中专门有几处描写，“她手中拂尘轻轻挥动，神态甚是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晕”、“她说话轻柔婉转，神态妩媚，加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出色的美人”、“她当时虽然盛怒，仍然言语斯文，一如平素”。这么看来，李莫愁不单单样貌出众而且涵养极好，如此人物，实在难以与“丑恶”挂上关系。
而今重读小说，于字字句句细细把玩，只觉得李莫愁此人虽有可恨之处，却是可怜可悲之人。
二
武侠小说最避不开爱恨情仇，金庸自然也不能脱俗。李莫愁最先出场伴着欧阳修的两首《蝶恋花》，她呆立在柳树之下，听着两首情诗被女童用欢快的调子唱出，想法却是“那又有甚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同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不同的心境读诗词自然能读出不一样的味道，小童天真浪漫，于情爱之事一窍不通，自然只以为是欢乐的歌，而一句“相思之苦、惆怅之意”，便能推知李莫愁是受过情伤的人。
关于李莫愁和陆展元之间的爱恨情仇书中并未直接写出，均是借陆立鼎和武三娘之口点明。李莫愁年轻时曾与陆展元相爱，陆曾许诺要迎其入门，却最终娶了何浣君而弃李莫愁。李莫愁情场失意变得愤世嫉俗，心病不除最终变得狠辣偏激、乖僻暴戾。武三娘说：“十多年前她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子”。到底是受了多大的伤害，才会令一位“美貌温柔的好女子”一夜之间变成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赤练魔头”！
李莫愁定是爱极了陆展元。十年后她往陆家庄寻仇，要杀尽陆家庄上下，却因程英陆无双颈后系着当年她亲手绣就赠与陆展元的锦帕而踌躇。书中如是描写：“（李）一瞥间见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不禁一呆，倏然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蜜意瞬息间在心中滚了几转”，此刻她的心中定是极度挣扎。其实李莫愁一生都是活在矛盾之中。她恨杨过小龙女双栖双飞却又羡慕师妹找到意中人并能与之同修百年之好。她恨陆展元弃她而另娶新欢，却每每见锦帕或忆起往昔种种都是嘴角含春。她将陆、何两人的尸身烧成灰，一个散在华山之巅一个倒入东海之滨，好教两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却不曾想过自己与爱郎阴阳相隔，这之间的距离更是遥远。
情之一字，世间少有人堪破，佛家称之为“障”，儒士斥之为“毒”。然而多少人穷其一生以飞蛾扑火之姿态，只为觅得人间真爱！
每次出场的李莫愁必是唱着元好问的《摸鱼儿》（当然了，从历史的角度看，元好问是元代人，李莫愁是宋代人，两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时代的，只是从文学的角度便不予深究了），这一曲自书成便是千古绝唱，可惜少有人能解得其中滋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她为陆展元守着处女之身一辈子，甚至当公孙止以情花毒相胁提出要娶她为妻时亦没有答应，关于这节，书中仅用了六字形容：“用情却是极专”一个“极”字足以说明李莫愁对陆展元的痴心。她唱着这首歌而来，唱着这首歌而去，她临死时最后出现的幻象是陆展元携何浣君微笑迎面而来，也许，这悲哀的地方，便在于明明极爱却被对方抛弃，最终刻骨铭心的爱化作刻骨铭心的恨。可惜陆展元根本不理解她，只将她当做自己陆家的“仇家”。
李莫愁最终死于“绝情谷”，这一节作者安排的十分妙。小龙女在爱情的路上越走越远，一路桃花。而李莫愁走在这条路上却是荆棘密布，乃至越走越偏，她离开古墓后也经历过一段浪漫缤纷的爱恋，她也曾是一位多情少女，谁曾想，多情终变成无情。绝情、绝情，李莫愁因情入魔，最终绝命于情，这之中的遭遇，令人唏嘘。
三
许多人喜欢冰清玉洁美貌如花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然而我觉得，小龙女美得太假，于情爱的付出太不自然，反而那爱憎分明的李莫愁，哪怕是从未出现过的林朝英也比小龙女要真实得多。数年后，小龙女以《玉女素心剑法》威震江湖，此剑法当初林朝英创时却是融入了其对王重阳的爱。实际上我觉得这套剑法也许李莫愁能使得更出色，毕竟她与林朝英是同类人，王重阳之负林朝英，陆展元之负李莫愁，这之中实则大同小异，剑法中的凄婉哀怨又岂是沉溺在甜蜜爱河中的小龙女能懂的？只是小说为了以此剑法凸显小龙女与杨过之间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便将剑法赠与了小龙女。
古墓派有门规，入门弟子需立誓：除非有男子甘愿为我去死，否则终生不得踏出古墓。然而，不离开古墓又如何能觅得真爱（特别是古墓还在终南山——一个道士云集的地方的深处）？甚至古墓禁止男子涉足。世间能有多少个杨过阴差阳错的踏足古墓（也亏得他当时年纪尚小，深得孙婆婆的欢心），又阴差阳错的爱上了小龙女？无怪乎当李莫愁说出“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以下山啦”这句话时只剩下陌然长叹，无怪乎她宁愿叛出师门也不愿立下这般重誓。她年轻貌美，也曾憧憬过幸福的爱情，为了追觅爱情不惜离开古墓，如此勇气，令人赞叹。
金庸塑造了一个仙子般的小龙女，却因过分渲染其出尘脱俗而使之少了一分生气。我认为李莫愁这个人物是写得成功的，有血有肉，敢爱敢恨，才是正常人，甚至金庸还安排了一个郭襄来衬托她的“正常”。
全书中，李莫愁表现的最温柔的地方莫过于其劫走郭襄的那段日子。她抱着郭襄一路狂奔只为寻得奶水，一个“杀人魔头”可以“脸上充满温柔之色”轻哼小曲儿哄婴儿入睡，那根令武林人士见之无不色变的拂尘可以被用来驱赶蚊子，甚至当黄蓉重新夺回骨肉（李莫愁以为孩子是小龙女生的）时，李莫愁说了一句：“求你大发慈悲，好好照料，别伤了她的小命”。她一生倔强，极少求人，如今却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足见其并非是十恶不赦之徒。书中尚有一段：“有时中夜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换，（李）也未必肯将郭襄交还。”她与小龙女相斗多时，诸多争端皆因一部《玉女心经》，如今竟肯改变主意，不是因为小孩对女人天生的吸引力，而是因为她本身便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四
当年李莫愁曾将一块绣着红花绿叶的锦帕赠与陆展元作为定情信物。红花是曼陀罗，李莫愁将之比作自己；“绿”“陆”同音，绿叶即是陆展元。取义“红花绿叶，相偎相依”。曼陀罗是最著名的情花，极美却剧毒。李莫愁自比曼陀罗，竟是一语成谶，最终身受情花之毒。她也曾与爱郎笛笙相和，共奏《流波》，也曾有过一段羡煞旁人的恋情，怎奈何天意弄人，最终被爱郎抛弃。当红色的曼陀罗变为黑色的曼陀罗，爱恋便变成了复仇。她以冰魄银针作为暗器，百样暗器之中，以针最为狠辣，再淬以难解的剧毒，起名“冰魄”，正如她那一颗被陆展元伤得千疮万孔的心。
有人曾作一句诗来形容李莫愁：“绣一帕花红叶绿相思苦，拈一根冰魄银针痴心毒。”这恰是她一生的写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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