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郭靖被带入杨过房中,已有大夫在为他诊治。只是冰魄银针之毒又岂是寻常大夫能解的?郭靖看到他才想起,黄蓉曾经给杨过开过解毒方子,杨过自己也懂得驱毒之法,知道这毒对他来说不致命,稍稍放心。
给大夫看过之后,取出两颗九花玉露丸给他服下。
看看瓶中所剩不多,想起黄蓉,心中忧虑。这九花玉露丸配制不易,府里所剩大部分都在这瓶中,还有少许怕早就随大火变成灰烬了。
这世上除了蓉儿,只有岳父黄药师会配制这药丸。黄药师闲云野鹤一般,除非他自己现身,想找他难如登天,只能放出双雕搜寻,再让丐帮广撒消息。
蓉儿如今这样子,见了面不被岳父打死算他命大。他天然对黄药师有三分敬畏,又知自己鲁钝常惹他生气,没事也要躲着走。如今为了蓉儿,也顾不得那点敬畏了。
“郭伯伯,郭伯伯,郭伯母!姑姑不能!”杨过似乎有要醒的兆头,呓语不止。郭靖微觉奇怪,他叫蓉儿做什么?
杨过一激动醒了过来。看到郭靖,一把抓住他,“郭伯伯,郭伯母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吗?”
郭靖忙扶住他,“过儿,你怎么知道郭伯母出事?你知道什么?”
杨过恶战之后本就脱力,又给二武吸了毒血,着实没什么力气,慢慢道:“郭伯母跟我姑姑说,要把项上人头给我,去换解药。”
郭靖呆住了。
杨过接着道:“姑姑不忍心,便想用你们的小女儿去换,谁知半道被李莫愁抢走了。”顿了顿,喘了口气又道:“我本来在跟她周旋,想抢回孩子,谁知又碰上武家兄弟的事……郭伯伯你放心,姑姑已知我心意,一定会帮你把女儿抢回来的。”
他见郭靖默不做声,有些奇怪,“郭伯伯?郭伯伯?”
郭靖脑中一直在响着那句“把项上人头给我换解药”,口中传出的声音竟不像是自己的,“过儿……你说,什么解药?为什么要你郭伯母的人头去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杨过一怔,随即明白黄蓉并未把自己中毒的事告知郭靖。他聪明绝顶,一瞬间便明了黄蓉之前送走郭靖的用意,对她这份深情感佩不已。
他将自己中毒的来龙去脉,来襄阳城的用意,黄蓉和小龙女的约定,原原本本告知了郭靖。
郭靖不知道后面杨过还说了什么,也不知自己如何出的房门。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黄蓉床边。眼睛酸涩的紧,可又哭不出来。他想起多年前,蓉儿为了救大师父,用计逼迫欧阳锋以她为质。他四处找她,担忧她遭遇欧阳锋毒手,好不容易重逢,她于其中艰险只字不提,又笑又闹,仿佛全不当一回事。
她一直都是这样。
除了那次华山上重逢,她曾经闹过脾气,不论他要做什么,从没半个不字。
她自来性子懒散,不愿受拘束,最喜欢桃花岛上的闲散日子。可一提要来守卫襄阳,她便着手帮着准备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过后,芙儿被金轮法王捉去,怕他分心,就自己带着大小武出去找,结果差点回不来。
襄阳战事吃紧,他大半时间都在军营,她孕期难受,若非他无意中发现端倪,从不吐露半个字。
过儿来襄阳,她满心忧虑,怕伤了他的心,小心翼翼提点,还被自己说“多疑”……为了让他情义两全,不惜牺牲性命,还怕他后半生没人照顾,特特托付华筝……
郭靖看着她的睡颜,想到她刚刚喝口水都困难。在桃花岛上,她何等康健!如今不过短短数月,大夫就说她“至多可保二十年无虞”……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假如他的身后没有了蓉儿,是什么样子。悲苦中暗暗自嘲,说什么生死相随,一直都是你生,她死也相随罢。郭靖啊郭靖,你何德何能,得她这样的女子如此倾心相待!
他握紧黄蓉的手,看她昏睡中眉头紧锁,口中一直念着“襄儿……襄儿……”
她一个人在那冰冷的屋子里产下女儿,又看着女儿被抱走,心里该有多难过!他竟然不在她身边!他这丈夫究竟替她承担了什么!
黄蓉梦中看到女儿鲜血淋漓,李莫愁一掌穿透她小小的身体,连一声哭叫都没听到,瞬间没了性命。李莫愁拿她的襁褓将手擦干净,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黄蓉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鲜血伴着一声凄厉的哀嚎喷薄而出:“不!!!!”
郭靖觉得掌心疼痛,看她自梦中惊起,唇角流出一道血痕,吓得魂魄出窍,抱住她颤声道:“蓉儿!你,你莫要吓我!蓉儿!”
黄蓉却觉得脏腑之间清爽许多,人也清醒了不少,伏在郭靖背上,伸手轻轻搂住他,含泪道:“靖哥哥,靖哥哥……襄儿她……”
“过儿说,襄儿在李莫愁手上,龙姑娘已经去追了。李莫愁想要襄儿换取武功秘籍,暂时性命无忧。你别太担心。”郭靖紧紧搂住她,生怕她下一刻消失不见。
黄蓉听说襄儿无事,提着的心刚放下一半,想起小龙女之前说的话,又将心提了起来,急着推开郭靖,无奈体虚无力,轻拍郭靖脊背道:“靖哥哥,你放开我。我得去找襄儿回来,若是迟了,龙姑娘就会带她去绝……”忽然醒悟,闭口不言。
郭靖接口道:“带她去绝情谷换解药,是不是?”
黄蓉默然,过了良久,觉得肩上湿湿热热,叹了口气,“过儿都告诉你了?”
郭靖不答,将怀抱紧了紧,闷声道:“你就是为了这个,不肯求生?”
黄蓉不语,轻轻抚着他的背。
“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把过儿瞧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了。竟然连我都瞒着。”
黄蓉的手一滞。
“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商量。你的人头,说舍弃就舍弃,你可问过我答应不答应?”
“还敢给我下迷药,把我托付给华筝!我是个物件吗?你想给谁就给谁?”
“若是我死了,你也能说嫁别人就嫁别人?”
黄蓉从未听过他如此说话。靖哥哥向来是端方稳重的样子,越是遇急事,越是沉稳。只有她使小性儿呷醋闹腾他,何曾听过他这般孩子气又醋意十足的话?
黄蓉心里疼惜,又有些好笑,慢慢抚着他的背,柔声哄劝,“是蓉儿不好,不该自作主张。”
郭靖惦记她吐了血,把了把她的脉,却比之前强健,这才脸色稍霁,扶着她靠卧在软枕上。黄蓉抬手抹去他的泪痕,看到他鬓角刺眼的白发,心里一酸,故意笑道:“靖哥哥这白头发,莫非是为蓉儿而生的吗?”
郭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郑重其事的道:“蓉儿,你若不在,我也活不长久。”
黄蓉没想到会听到他这样说,心口憋闷不已,扭过头躲避他的目光,却到底熬不过锥心之痛,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汹涌而出。
郭靖接着道:“我知你也一样。所以你怕我为过儿赴死,是不是?”
黄蓉背过身去,身子起伏不止。
“我不信凭你我二人之力,不能救过儿一命。”郭靖一边扶起她揽入怀中,一边道,“好了,不哭了。以后有什么委屈都跟我说,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看黄蓉抽噎不止,怕她伤身,逗她道:“我知你是嫌我笨。”
黄蓉破涕为笑,小声道:“我没有……”
郭靖笑着“嗯”了一声,“我知你没有……天底下,也只有你不嫌我笨。”
劫后余生,两人都觉得此刻相聚的时光无比珍贵,哪怕默默无语,心中也喜乐安适。
黄蓉伏在他怀中,柔声问道:“那……过儿的毒该怎么办?”
郭靖想到这个难题,深深叹口气,“说不得,咱们要去绝情谷走一趟了。恐怕还要岳父帮忙。有他老人家在,胜算总归大些。”
“可是,过儿他时日无多……”
郭靖不语。
默了半晌,道:“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过儿说,他决不肯要我们夫妇的性命去换绝情丹,真换了回来,他也绝计不吃。倘若真要欠过儿这份情,那就生生世世的还他吧。”
黄蓉心下又难过又歉疚,也不知该说什么,转而又想到一事,“那……襄儿呢?小龙女若把襄儿抱去换解药,又该如何?”
郭靖抚着她头发的手一顿。
“蓉儿……若是……若是龙姑娘真拿襄儿去给过儿换解药……我们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吧……”
黄蓉一怔,忽地起身,不敢置信的盯着郭靖:“靖哥哥!你说什么?!”方才满室温情倏地打破,黄蓉一瞬如堕冰窖。
郭靖看她起的猛,忙扶住她,被她“啪”地甩开。黄蓉面上本就血色全无,此时心绪波动,更是一片惨白,“靖哥哥,你我不能牺牲,难道我们的女儿就可以随便去送死吗?她又有何辜?只因为她有对贪生怕死的爹娘,就活该没命吗?”
“蓉儿!”郭靖被她堵的哑口无言,又怕她太过激动,伤了血气。他本来不善言辞,此刻对杨过的事也是一筹莫展,不知该说什么宽慰妻子。
黄蓉见他并无改口之意,心下一片冰凉,冷声道:“郭大侠,你请出去吧,我女儿没有这般无情的爹。”
郭靖百口莫辩,看她神色冷冽,不敢跟她硬抗,叹息一声,慢慢退出门去。
黄蓉硬撑着等他出了门,颓然倒下。襄儿,襄儿,你等着娘,娘一定救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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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目送双雕飞走,又望向黄蓉卧房,迈不动一步。他重伤以来,还没有好好休息过,襄阳重担在身,蒙古人虎视眈眈,有心想去帮杨过寻解药,奈何分身乏术。眼看杨过不过数日之命,奄奄一息,蓉儿也卧床不起,身边的支柱接连倒下不说,还有个刚出生的小女儿流落在外。郭靖心里煎熬的紧,无人可说。
“郭大侠!郭大侠!你看谁来了!”朱子柳人未至声先到,兴奋之情简直要溢出来了。
郭靖闻声看过去,也是惊喜不已,“天竺大师!您怎么来了?!”
一灯大师的师弟天竺僧,号称“解毒圣手”,一直在大理天龙寺修行。听闻师兄的几个弟子在帮郭靖守卫襄阳,深知此乃宋之屏障。宋若国破,大理小国,又岂能独存。他知蒙古人用兵残忍,鼠疫天花,投毒之计不绝,故与师兄书信商量之后,便也来到襄阳。
天竺僧笑道:“阿弥陀佛,师兄嘱我来助一臂之力,竟是有如先知。”
郭靖拱手作揖:“大师!眼下正有疑难要请大师相助!”说罢先头领路,去了杨过的房间。
朱子柳已将杨过中情花毒的事告知了天竺僧,他诊过脉后沉吟不语。杨过见之,以为连这位解毒圣手都毫无办法,不由灰心。
“大师,生死有命,无需费心了。”
天竺僧摇摇头,“杨居士无需悲观。此毒虽然难解,却因你一时善行,因祸得福,被冰魄银针之毒压制,月余之内却是无妨的。”
郭靖大喜,道:“大师,莫非冰魄银针能解情花剧毒吗?”
“那倒也不是。”天竺僧在屋内踱了几步,“这毒太过奇特,若非亲自尝试,贫僧也拿不准。说不得,恐怕要上绝情谷走一趟了。”
杨过闻说自己至少还能活月余,倒是十分庆幸,总算还能赶得及见姑姑一面。
郭靖略觉失望,但还有月余时间,有转机也未可知,又道:“大师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本应接风洗尘才是。奈何府中遭了大火,内子又受重创,还要劳烦大师移步去看看内子。”
天竺僧摆摆手,“不妨,不妨。贫僧来这里本就是治病救人。还请郭大侠前面带路。”
黄蓉气血不足,总是昏昏沉沉,郭靖走后,便又昏睡过去,人事不知。天竺僧诊过脉后,愁眉不展,深深叹了口气。
郭靖心里一紧,“大师,可是……”
天竺僧沉吟片刻,道:“郭大侠,可听过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郭靖一怔,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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