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离宫上下侍女近千余,有互不相识的也是在所难免,多了杨玄瑛一个生面孔倒也未教人生疑。且杨玄瑛乃是贵族出身,多少知道些宫中的规矩,如今她又换了一身宫装,像模像样,在宫中混迹了两日,竟也无人识破她身份。
不过这离宫中楼殿不计其数,回廊千曲百转,又随处可见禁军的哨岗巡卫,身处险地,危机四伏,杨玄瑛未免引人注目,行事也是谨小慎微,处处提防,既不敢冒然乱闯,也不敢公然询问隋帝居处,于是这两日来,她昼伏夜出,始终转悠在后院一带,摸清了此处只是离宫杂役聚居之所,亦寻了几个下人,旁敲侧击打听来一些宫内情形。也正此时,杨玄瑛从别人口中得知,逢此乱世凶年,而隋帝又是喜怒无常,随性屠戮,惹得离宫之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故此多有潜逃之人。这逃亡屡禁不止,于是宫监总管病急乱投医,除锁门戒严禁阙之外,更将诸多宫女内侍编为什伍,一人叛逃,十人问责。好在这些宫人多是贪生怕死之徒,只知相互算计,不知同心协力谋取生路,因此这办法倒也颇见成效,一时间还真震慑住了一些意欲窜逃之人。
尽管如此,那晚却又有名女婢冒险乔装潜走,及至被唤作赵公公的内侍发现,这赵公公唯恐自己受累见诛,才甘愿不惜重金贿赂戍门守将,追出内城来寻人。机缘巧合,阴错阳差,那夜遁的宫女身形与杨玄瑛有个几分相似,再加当时天昏地暗的,赵公公两眼昏花,竟认错了人,误把杨玄瑛给带回了宫中。而杨玄瑛随赵公公入宫,即使银子堵了他的嘴,息了他的愤,方免去一顿皮肉之苦,也算将此事给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平了。
这一日晚间,月白风清,夜寂人静,杨玄瑛又如前两夜那般暗中溜出住地,再去查探离宫虚实。待她绕过一排连阁,又穿过两道长廊,不知觉间已抵西首一道紧闭坊门之前,俄然抬头看去,只见此门端金牓上书“琼华苑”三字,看来此处多半乃是御花园所在。眼见这坊门两旁墙垣并不高,此刻又无人值守,杨玄瑛不假思索,即刻奋身一跃,便悄无声息地翻入园内。
琼华苑内瑰石为山,碧水为池,奇树遍栽,珍卉铺地,而此又正直春中花草馥郁之时,杨玄瑛一入园中,即有一袭芬芳扑面而来,沁人肺腑,润人心脾,直教人觉得安然舒坦,立刻将这几日来的紧张疲累一扫而空。杨玄瑛沿着园中镜湖走向园林深处,又连穿过几棵参天古木之间,刚步入个矮灌围成的旷地,便有当中一株结满琪花如雪的碧树乍然映入眼帘。
瑶萼天葩,冰清玉润,一番仙姿绰约,俊雅脱俗,直教先前园内所见那些凡花相形失色,立刻令杨玄瑛一见倾心,不禁驻足而顿,举目凝望起那一树奇花来。据闻有玉树生于昆仑西流沙滨,其花似琼屑晶莹,故称琼花,不想这江都嚣尘之地,竟也栽有此仙域灵树一支,使自己得以有幸亲眼一睹琼花芳容,杨玄瑛瞧着不禁心驰神往,情难自已。
杨玄瑛正自陶然沉醉,不经意间又瞥见树下横着一柄老旧琵琶,这便缓步上前,躬身将它拾了起来。这柄琵琶只是普通檀木雕成,琴身朱漆过半脱落,琴面亦抹了一层薄灰,看来搁在此处无人问津,也是有一段时日了。不过这琵琶四弦尚全,杨玄瑛伸指轻挑其间一根,侧耳聆听,但闻琤琮一声,其音质虽不及她那柄紫鸾琴,可在琵琶之中亦算上品,想必此琴也是名贵珍物,不知被何人遗弃在此,着实大煞风景,教人不甚惋惜。杨玄瑛也是喜好琴乐之人,如今她那柄紫鸾琴留在醉云居的密室之中,却在这寂寂深宫里不期拾得另一柄琵琶,自然如获至宝,不忍释手,又技痒难搔,这便拂去琴面薄灰,将琵琶斜抱在怀,转轴调准音色,即抡指拨起弦来。
禁阙深苑,良夜月前,琼花树下,练影隙间,幽音靡曼而起,清韵婉转流淌,声声入耳,丝丝动人。直至一曲弹罢,杨玄瑛意犹未尽,抱着琵琶仍旧不愿搁下,尚在回味之中,忽闻身旁有人说道:“原来真的是你?!”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这声音听不见时总是念念不忘,这声音听得见时又不知如何面对,这说话者不正是久别经年的宇文博。杨玄瑛闻声即刻乱了方寸,无所适从,她不敢扭头去看,更不敢与之相认,只得低下头去,使琵琶遮住脸容,极力压着嗓子淡淡说道:“将军认错人了。”宇文博听罢,依旧自信不疑而道:“虽是一曲'阿兰若念处',却难舍离欲界五欲五盖,心亦难入空寂居。这一曲心境犹似当年未变,这抚琴之人又怎能有变。”一席话凿凿有据,不容置辩,杨玄瑛岂料时过境迁,宇文博不仅仍记得当初会稽山中兰夜月下一曲,亦能自曲乐中听出其间千头万绪,不禁脸上一红,更是心乱如麻,不可言状。
宇文博见杨玄瑛沉默不语,又说道:“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乘还无人发现,随我出宫去吧。”杨玄瑛却收起琵琶,起身冷冷说道:“勿需将军劳心,小妹自有分寸。”说着她转身欲走,宇文博已上前拽住她说道:“你孤身一人留在此太过危险,赶快随我出宫,去好好寻个安身之处。”杨玄瑛一甩手,哼了一声,满腹怨气而道:“安身之处?!那昏主灭我九族,罢我宗室,欲置我杨家上下于死地而后快,将军让我去何处安身?”宇文博听罢便知杨玄瑛此番入宫来意,叹了一口气,好言劝道:“宫中高手如云,此事你又如何能成,莫再强逞意气了。”的确,杨玄瑛潜入宫中已有整整三日,却险阻重重,至今未知隋帝居处所在,不免有些失望,当下又听宇文博如此一说,更觉气馁,心中一酸,便说不出话来。
寥夜悽悽,悲风切切,忽又有春寒袭人,凭空添上了几分愁苦,杨玄瑛经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宇文博见状,俄然间会稽山中秋夕月下那晚又涌上脑海,若是时光可以倒流,让自己再选择一次,那一刻是否还会决然而去,他想到此处,心旌摇摇,难以终薄。而此刻,杨玄瑛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忽然回身,含颦凝目,深情脉脉,注视着他说道:“若是宇文将军执意要带小妹出宫也未尝不可,不过送佛送到西,将军需答应就此离开隋宫,带小妹同去会稽山中,此生远离这些尘嚣纷争。”
这一双眸秋波盈盈,牵动神魂,惹人怜爱,此情此景,仿若当初月夜再现:“此处犹若五柳先生笔下桃源仙境,没有俗事所扰,宇文将军就不想在此处过些自在逍遥日子?”寒来暑往,几经聚散,可深山夜话依旧犹言在耳,青溪芳影依旧历历在目,自己时常梦回那时那刻,只盼着可再做一次抉择,怎料如今真得偿面对此境之时,竟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左右为难,踌躇不决,想到此处,宇文博不禁垂下头去,避开了杨玄瑛的目光。
杨玄瑛见他这番犹豫之状,心中一急,又忍不住上来说道:“隋室气数已尽,宇文将军一人独木难支,又何必守此愚忠。”宇文博听到此处心头一怔,猛然醒过神来,试想两朝隋主有恩于己,可眼前隋室江山风雨飘摇,危在旦夕,自己又岂能于国难当头之时弃之不顾,甩手而去,做一个不忠不义之人,于是他还是把心一横,于杨玄瑛说道:“别再任性了,先随我一同出宫再说。”谁料时隔经年,宇文博还是一口回绝,杨玄瑛听罢心中一凉,万分失望,随即暗嘲自己着实可笑,想要宇文博离开隋宫,终不过痴心妄想,一念及此,胸中恨意顿生,教她毅然转过身去,冷言说道:“既然宇文将军舍不得那些荣华富贵,小妹也不勉强。只是小妹的事,也请将军莫再插手干涉。”话虽如此,可宇文博怎容她在宫中逗留,正欲上来相拦,却又听她斩钉截铁说道:“小妹与那昏主势不两立,若有人意欲阻扰,小妹就是拼却性命,也誓与他血战至死!”说罢她一拂裙袖,头也不回地自顾离去,这正是:
急景流年,重相逢处多伤目。
满庭花树,难解芳心妒。
咫尺天涯,余语凭谁诉。
哀弦住,曲凉声苦,长恨不堪渡。
夜阑更深,雾惨云愁,杨玄瑛独自黯然而走,翻墙出了琼华苑,又寻原路往后宫回去。及近遁身之处,她忽然遥遥瞧见远处有一人鬼鬼祟祟走出屋来,躲在一棵树下,正自探头探脑,四下张望半晌,然后往北疾步走去。眼见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形迹可疑,杨玄瑛好奇心起,想要看个究竟,这便蹑足紧跟了上去。那人一路向北,走上三五步便停下回头瞧上几眼,看来显然是怕有人尾随于后,不过他看上去似乎又不会武功,虽如此谨慎,可却始终未察觉出暗中正有人盯着他。
那人偷偷摸摸跑到杂役用的伙房门前,又环顾一圈四下无人,噌一声蹿入屋内,便再无声响。杨玄瑛在远处暗中窥伺许久,既不见那人再出屋来,亦不见伙房中半点动静,不禁心中纳闷起来,这便悄然上前,顺着门缝往屋内瞧去,却见那伙房内漆黑一片,死寂沉沉,哪有半分人影可寻,那人竟似泥牛入海一般,杳无踪迹。杨玄瑛俄然一愣,适才明明见那人入屋,怎会如此凭空消失,且他不会武艺,即便是翻窗而遁,自己也不可能毫无察觉。若非亲眼目睹,谁信这等诡异之事,杨玄瑛下定决心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于是她轻轻推开屋门,即走入伙房。
这间伙房内摆着两个灶台与几张橱柜,杨玄瑛也曾于日间来过两次,而此刻屋内炊具物品陈设一如先前所见,并未有人动过迹象,杨玄瑛点亮火褶往四壁一照,半天也未见可疑之处。她左思右想,忽又觉屋中多半藏有暗门密道,可容那人遁走,于是她又将地上石板一一踏过,再翻了一遍橱柜,却仍然一无所获,这令她开始怀疑起自己来,适才若不是眼昏,那就必是活见鬼了,想到此处,杨玄瑛骤觉一阵冷意袭背,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而就这时,忽闻咯吱一声,居然是一阵阴风乍起,掀动屋门,掠入屋内,径直吹息了她手上的火褶。霎时间,整屋顿陷无边惨暗,杨玄瑛立于其间,不禁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竟不敢再片刻逗留,她一个箭步,即跃出伙房,离屋而去。
与此同时,江都城东骁果营中,司马德戡忧心忡忡,睡意全无,一人正坐帐中独饮闷酒。这两日来,营中戒严,虽暂未再见潜逃之人,可军中将士依旧暗中窃窃私语,非议抱怨不断,照此情形下去,事态早晚失控。司马德戡愁眉苦脸,又自斟一杯饮过,想起昨日前去宇文化及府邸,怎料他再这等节骨眼上仍有闲情逸致,竟又跑去醉云居中寻欢作乐。再想当初江南刘元进叛乱,自己奉命随宇文兄弟二人来江都援手剿寇,可他驻军江都始终按兵不动,在城中花天酒地,直待王世充天目山一役摧灭贼巢,宇文化及方才为争剿寇之功,麾军渡江装模作样地去攻延陵、苏州的余寇。此人营私利己,反复无常,恣心纵欲,好逸恶劳,虽身为骁果统领,却从未过问军中疾苦,此刻亦摆出了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看来正如裴虔通所说,他是指望不上了,欲图生路,终归还得靠自己。想到此处,司马德戡也不禁一声叹息,数年来自己拼死捺命,屡立战功,好不容易爬到骁果卫副统之职,本盼着一场荣华富贵,封妻荫子,怎料隋帝南巡不归,置中原乱局不顾,天下倾覆在即,不仅让自己功名之途俄然断灭,当下更已危及到自己生死。眼看如今社稷将亡已成定局,留在隋庭也多半是为那昏主陪葬,也是时候该为自己谋取后路了,一想及此,司马德戡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万一军中士卒真的大举哗变,逃亡西归,不若与之同去,倒也是个办法。
司马德戡刚想到此处,正欲再深入斟酌权衡,忽然裴虔通跌跌撞撞闯入军帐,慌张失措喊道:“司马大人,大事不好了!”司马德戡一惊,料到必是营中又有兵变,于是赶紧问道:“何事如此惊惶?”裴虔通说道:“郎将窦贤率本部人马千余人私自出了江都,正往西去。”这窦贤虽不在此营之中,却也是骁果卫之人,前些日正奉命率本部戍守江都城北门,如今突然离去,多半也是打算逃亡西归,司马德戡闻言立刻说道:“此事圣上与宇文大人可知?”裴虔通说道:“窦贤方走不久,这深更半夜的,应还未惊动陛下与宇文大人。”司马德戡听罢,立刻提起画戟说道:“走,速速与我同去,将他拦住再说。”裴虔通应声称诺,二人一同奔出帐外,点了百余精骑,便出门直追西北而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倍道而进,及至天亮,已追出江都二十余里,驰上一个山岗,终瞧见远处一路人马正往西行。裴虔通遥望那军幡旗,正是窦部,这便举鞭一指说道:“司马大人,窦贤正在那里,我等该当如何?”司马德戡与窦贤素有深交,于是说道:“麾军叛走,理当问斩,只是如今非常之时,先看看能否将他所部劝回,以安军心。”裴虔通一点头,正欲拍马而上,忽闻东首一声炮响,呐喊震天动地,循声望去,只见东路坡上飞沙走砾,烟尘弥漫,随即便是一彪人马斜刺里横杀出来。
那路人来势汹汹,风驰电掣,转眼即突入窦部军马,横冲直撞,溷杀一气,将其搅得七零八落。司马德戡在这边山岗上瞧得目瞪口呆,而裴虔通亦是讶然失色,指着那路人说道:“司马大人,那不是陈棱的江淮军,为何会来此处截杀窦贤?莫非是窦贤叛去之事已走漏了风声?”司马德戡又惊又怒,愤愤骂道:“我骁果卫之事,怎轮得到陈棱那个老匹夫插手。”说罢,他操起画戟,便欲冲杀上去。裴虔通见状,却赶紧将他拦住说道:“司马大人三思。陈棱此番伏击显然有备而来,想必已知窦贤叛逃,若真如此,此事早晚惊动陛下,司马大人莫赶这趟浑水,以免我等同遭牵连灭族。”这陈棱官拜左武卫大将军,其品阶尚在司马德戡之上,此前隋帝为再征辽东而下江都之时,任命他统领江淮军马,驻于广陵渡口操练水师,亦可见隋帝对他甚为器重。司马德戡适才只是一时冲动,当下经裴虔通一说,立刻冷静下来,想自己尽管与窦贤有些交情,可他叛逃死罪,自己并无必要为他搭上性命,况且陈棱握有江淮水师兵权,如今也未到与他翻脸之时,兼权熟计,当下还是得撇清与窦贤的关系,保住自己再说,于是他即刻面色一沉,疾言厉色说道:“窦贤谋反窜逃,该当军法处置,不容姑息。众将士听令,速速随我一同前去平叛。”说罢他一声高喝,扬起手中画戟,即引众人往那乱阵冲杀过去。
而另一头窦贤正引军西进,不料忽遭陈棱率军突击,被其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出半会,其部已是伤亡惨重,溃不成军。司马德戡上来之时,正见其部士卒丢盔弃甲,鼠窜而逃,而窦贤在乱军之中也是一边嘶嚷,一边退却。司马德戡正欲冲开乱军,迎窦贤过去,却见前方又奔出一将,头顶朱缨盔,身披黄铜甲,威风八面,盛气凌人,奋舞一柄精铁重刀,左劈右砍,转眼即分出一道血路,杀至窦贤身前。司马德戡认得此人,正是左武卫大将军、江淮军统领陈棱,此番由他亲自率军设伏截杀,看来也是欲置窦贤一部于死地了。
陈棱来得迅猛,锐不可当,那窦贤且战且退之中,乍见他若神兵天降而至,顿时心中凉了半截,暗生怯意,不敢与之接战,只是虚晃一招,便拨马而逃。陈棱见状,冷笑一声,叱咤呼道:“叛将休走,纳命来!”话音未落,早已操起挂在马背上的一张长弓,搭箭张弦,便射窦贤。砰一声弦响,激风四射,飞箭似电,呼啸而出。窦贤正自逃窜之时,忽闻背后风声,便知有箭射来,他无暇思索,赶紧一个侧身,举刀便去撩那飞箭。好在窦贤手快刀快,不及观者瞬目,又是砰一声响,那箭已被窦贤劈落在地。
窦贤虽将飞箭斩落,可他慌乱仓促之间挥劲过狠,一刀下去,无法收势,竟教身子失了重心,前后一晃,眼看即要翻落下马。千钧一发,窦贤大骇,下意识地夹马提缰,硬生生勒停战马,只待稳住身形。可阵前交锋,你死我活均在须臾之间,又岂容人喘息调停,陈棱眼见窦贤这一阵手忙脚乱,立刻扬刀大喝一声。这吼声如雷,尚未散尽,陈棱早已跃马而上,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只见凶光闪过,鲜血飞溅,那窦贤连首带肩,被劈作两段,跌落马来,陈尸于地。
主将窦贤授首,余众更无心恋战,或逃或降。陈棱命人取了窦贤首级,一转身瞧见这边的司马德戡,便大摇大摆走上前来,煞有介事说道:“本将奉圣命来此平灭叛军,司马大人又是何故来此?莫不是与窦贤窜谋变乱?”此刻司马德戡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下马施了一礼,又忍气吞声说道:“卑职听闻军中有人叛走,即带人前来将其捉拿归案,不想已有陈大人代劳,平息了这场乱事,卑职谢过陈大人了。”陈棱故作恍然大悟,哈哈说道:“对了,原来叛将窦贤乃是司马大人的部下,本将一时间倒是忘了。”司马德戡说道:“窦贤叛走,论罪当诛,陈大人秉公执法,卑职钦佩不已。”陈棱说道:“司马大人未与乱党同流合污就好。不过如今多事之秋,司马大人可得好好约束部下,莫要再为陛下添乱了。”司马德戡依旧沉着气说道:“卑职谨记陈大人教诲,若无他事,卑职先行告退了。”陈棱把手一扬说道:“走吧,本将也得回宫复命去了。”
司马德戡辞了陈棱,悻悻而归,当下死了一个叛逃的窦贤倒也不足为惜,只是隋帝得知骁果军士叛逃,却让陈棱的江淮军前去追剿,看来也是对自己与宇文化及有所防备了。不过宇文化及他家大业大,难以连根拔起,而自己却是仅仅一个副统,如若军中再生变故,即便与自己毫无干系,也难保不被连诛,想到此处,先前那随军士一同逃亡谋生的念头,不禁又在他脑海中闪现出来。正此刻,裴虔通忽然说道:“陈棱的江淮军皆是南人,与我骁果卫素有仇隙,若有他插手骁果卫之事,我等该当如何是好?”司马德戡本就心中烦乱,又被他打断思绪,忍不住怒上心头,便脱口厉声斥道:“汝等也是食禄之人,怎地这般无主见,处处皆来问我!”裴虔通讨了一顿骂,一个哆嗦,也不敢再言语。司马德戡见状,又没好气地说道:“废物!汝等先回营去,容我一人仔细想想。”裴虔通闻言,战战兢兢称了一声诺,即刻引着随众,先于司马德戡回营而去。
司马德戡喝退裴虔通,又独自一人踱马信步前行,不知觉间,江都城垣已遥遥在望,忽见一名女子背对他立在在前头,将他去路拦住。司马德戡一恼,举起马鞭骂道:“何人拦路,还不快给我闪开。”那女子闻声,咯吱一笑,回过头来说道:“司马大人别来无恙。”司马德戡德戡定睛一瞧,这不正是鱼蔓云,直教他俄然一怔。鱼蔓云望着司马德戡那副惊诧模样,又禁不住讥笑而道:“骁果军中这番动荡,看来已是教司马大人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了呢。”司马德戡说道:“此事与你何干?!你一个朝廷钦犯,如此游荡在江都城郊,就不怕被人捉拿。”鱼蔓云佯恚说道:“自大源县郊一别,不觉已有数年,司马大人怎变得这般冷漠。既然司马大人早忘了那夜旧情,小妹也就不再叨扰,就此告辞了。”司马德戡怎料鱼蔓云会主动提起当年那场风花雪月,虽然如今岁月已将那晚雨魂云梦渐渐冲淡,可这几年来偶尔还是会有些想入非非,而每念及此,又总不免令人生憾,于是他即刻翻身下马,转而笑道:“鱼大小姐如此温柔可人,令人一见倾心,卑职又怎能忘怀。”鱼蔓云娇嗔说道:“司马大人说得好听,可那日在水寨旧址,却狠心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司马德戡被她惹得春心摇荡,难以自持,猛然一步上前,将她搂在怀中说道:“卑职也不想辜负鱼大小姐这一番情意,只是那日实有军中要事,不得不走,还请鱼大小姐见谅啊。”鱼蔓云杏脸含羞,低头柔声说道:“此处光天化日之下,司马大人性急如此,也不怕被人瞧见了笑话。”司马德戡哈哈大笑数声说道:“这倒是卑职疏忽了,卑职这就带鱼大小姐去寻个没人来扰的好去处。”说罢,他即将鱼蔓云抱上马背,两人一骑,共赴江都城去。
司马德戡携鱼蔓云一入城中,沿着城中河道而走,直至晚间,寻了个清雅酒楼,便包了一间僻静的临水小阁。两人在阁上水榭台中摆了一席酒水,相视而坐,对樽双饮。春夜和风习习,满园芳草香溢,轩前柔水琤琤,杯中玉液馞馝。佳景如诗画,陶然快意,谁不恋这份幽雅情致,而若非当今天下大乱,自己亦负血海深仇,谁又不愿在此永享这份恬谧。鱼蔓云不胜酒力,数杯入肠,已是眼花耳热,头晕目眩,忽被这良辰美景所感,情不自禁,竟噙泪怨声说道:“司马大人曾有诺于我,待江南乱事一息,便来寻我,怎知这一去便是五年,杳无音讯。”鱼蔓云面泛红晕,双瞳剪水,司马德戡望着她这份醉态,也是神魂颠倒,难以自拔,便将她揽入怀中,又轻叹一口气说道:“我又何尝不想与你双宿双飞,只是在军中也是身不由己。况如今骁果军士叛逃,陛下已令南人介入此事,我在其中进退维谷,又如履薄冰,如何能安然走脱。”鱼蔓云举杯一饮而尽,而后说道:“昏君冤杀我父,此仇不共戴天,你若真有心,当趁此骁果军心不定之时,举义将其诛杀,不就可与我安然双飞。”司马德戡虽也有个三分醉,可脑袋还算清醒,他顶上有宇文化及权大势大,不远处亦有陈棱的江淮军盯梢,若以他个人威望举义,有多少人前来响应尚且未知,更莫说是杀入离宫讨诛隋帝,想到此处,司马德戡自饮一杯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还当从长计议。今夜花宵月夕,美酒佳肴,莫提那些烦人之事,折煞了如此大好风景,你我该当一醉尽欢。”说罢他又斟满一杯酒,往鱼蔓云唇间递去。鱼蔓云半推半就喝罢一杯,醉意更深,不禁凄然泪下,含嗔而道:“你只知花言巧语哄人,理当决断之时,却像个妇人一般毫无胆识,也算是我看错人了。”司马德戡毕竟还是谨慎之人,他虽早有与军士叛走西归之念,可从未有反隋弑主之心,当下亦不为鱼蔓云言语所激,只是喂她一杯酒温言慰道:“此事非朝夕可成,当谋定而后动,你切勿性急。当下难得清净无扰之夜,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我可莫负此大好时光。”鱼蔓云醉眼朦胧,淋漓昏酣,闻言却也未恼,只是恩恩几声,含糊呓语道:“好!你我今朝有酒今朝醉,若真得一醉不醒,也算死作逍遥鬼了。”说着她含眸轻启朱樱,吹起一阵兰香,迎着司马德戡的双唇,紧紧贴了上去,这正是:
秋眸湿沾梨花雨,耳鬓暖吹柳絮风。
莫问今夕尘缘短,痴夜一梦酒一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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