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小镇里有一个疯子。他是打我记事之后很突兀地出现在我记忆中的一个人,而街坊邻居们却并不意外他的出现。“可惜啊,小伙以前想当交警,考了三次试都没考上,就疯了!”“哪儿啊,明明是那年他父母车祸,神经一下没绷住……”说到底,我也不认为大人们很了解疯子的过去,仿佛从他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时就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我上学的时候,他总隔三岔五地出现在我狭小世界里的每一个角落。我能在去学校的路上看到他,在便利店结账时也能看到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甚至有时候在面馆吃面也能看见他从门外路过。他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不过他也肯定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但我们每个人对他都唯恐避之不及。疯子有所有不正常人一样的特点:蓬乱的长发,暗黄色的皮肤,不加修理的小胡子,还有几件漏出棉花的破衣服,嘴里总是在嘟囔着什么却从来没有人听懂过,见到他的人脑海里肯定会浮现两个字:土贼。但我总觉得,疯子的衣服并没有想象中地那么破旧,天冷的时候也有破袄子能给他披着取暖。
精神不正常的人带给孩子们地恐惧是无以复加的,何况我天生矮小,对事物的恐惧感更是比其他孩子多一些。然而总有些好事的小孩会大着胆子去欺负疯子取乐。他不会反抗,他们也不用承受后果。当然这么说是站在大人的角度,兴许对于孩子们来说只有一个理由:他是傻子,他是疯子,他是异类。孩子们用石头把他打倒,将他团团围住拳打脚踢,更有甚者还从附近找来木棒。疯子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头,嘴里依然在嘟囔着那句从来没有人听懂的话。突然,疯子站了起来,孩子们就一哄而散,大叫着:疯子打人咯,疯子打人咯。我相信他们是真的害怕的,尽管他们可以欺负疯子,但那份来自天性的对异类的恐惧是无法抑制的。疯子站起来后,揉了揉自己青紫的眼窝,突然大叫一声:“乌巴鲁巴嘟卜嘟!”接着跑开,他去哪里没人知道。
疯子跑的很快,但有的消息跑的比疯子更快:疯子打小孩了,还用听不懂的话咒别人家的小孩。尽管当时的目击者不少,但流言传遍小镇却没用多么长的时间。疯子再次出现时已经成了全镇人的敌人,尽管他曾每天在十字路口指挥人走,指挥人停;尽管他会在每个冬天帮店铺门口的炉子换上新煤。他走在街上,孩子们朝他扔石头;他路过学校,会被保安呵斥着让他滚;更有甚者从店里拿出一根铁棍吓唬他赶紧离开。而疯子只是低着头小声嘟囔:“乌巴鲁巴嘟卜嘟……”
日子长久的过去,人们健忘,忘记这么一桩事,只是饭后消遣的时候聊一聊,我也忘了,也不怕了,想着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要是疯子骂我,我也骂回去,疯子打我,我就赶紧跑,毕竟出了事情我也不能把人生交代在一个疯子身上。
我大学毕业那年,镇上出了一件大事,言简意赅却振聋发聩:有疯子杀人了。有人说那个人精神不正常,有人说那个凶手有鸡窝样乱不糟糟的头发,有人说凶手厌世,是一个精神病。惶恐,不安,人们想着,精神病就是疯子,疯子就是精神病。已经渐渐被遗忘的过去再次清晰地出现在人们地记忆里。
有人报警抓他,可是他是不是凶手还难说,也没打过人,警察抓不了他。但威胁感已经席卷了整个小镇,急火攻心的居民们打算自行解决。那天,围着疯子的不再是孩子。疯子哭着,嘴里依然嘟囔着那句没人听懂的话。 没人听懂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凶手是不是他,没人打算停止这场没有来由的殴打。
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回到镇上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我偶尔还是能看见疯子在街上游荡,坡着腿,他的衣服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破旧。他的眼神空洞虚无,却让我感受到世界的冷漠对一个人的伤害,孤独终身,一个黑暗的背影,低着头,惨淡的灯光,这个人拖着被打断的腿,默默的走着,他是一个失败者,有让人怜悯他的遭遇,但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三年后我接到一份委托整理疯子的遗物,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疯子原来也有住处。在那个满是破布和垃圾的地下室里,我找到一本破旧而泛黄的日记本,看上去有些年岁,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密密麻麻地写着:
“我很痛苦,请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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