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离八月十五日还剩下一天,可是根据最近天气预报的信息,近一段时期可能会连续下雨。想来,那轮圆月也会被厚厚的乌云遮住,月光收缩在云里。也不知道,从天落下的雨珠能不能穿过云层,让月光借机倾泻下来。娟子有些疲倦。她强撑着下巴,目光从眼前电脑屏幕向上移动,看向外面灰蒙的天色。
——要下雨吗?她懒懒地思索。要下雨吧!
娟子将目光收回。整个办公室里亮着灯,营造出一副大好晴天的样子。她瞟了眼周围同事,她们或盯着电脑,或打着语音电话跟客户沟通。她们没有一个人会关心窗外天色如何。娟子也许是办公室里唯一注意到窗外的人。
上月前,娟子还是决定转岗了。销售组的业绩压力太大,而且她的性格……转运营岗后,她轻松许多,但也无聊许多。有时,她难免会登录自己的社交媒体,看看关注的动态或是热点。今天也是如此。
登录到自己的微博帐号后,娟子看到一条排名居高的热点。热点多数都是标题式的,想要知道详情的话,得点击。这条消息好像磁石一样,吸引鼠标在屏幕上显得的指针。娟子握住鼠标的食指,好似被电流窜过,不自觉地弹了弹。
她看了详细内容后,抬起头,然后又看了看凝神屏息的同事们。窗外,乌云更厚了。
先去吃饭吧,还是。
吃饭的时候,边吃边说。
到了中午饭点,同事们的注意力才从工作中解放出来,叽叽喳喳地吆喝吃饭吃饭。娟子关了电脑,然后等同事们收拾差不多,就一块去吃饭。娟子走在前,如领头羊一般到电梯门口,摁亮下行的电梯。当电梯开门后,里面人满为患。男男女女,像极了超级市场售卖的一种包装好的肉片,一片贴一片的。好在,相熟的人围在一起,形成一道小群体的围墙。只是不知道出于边缘,跟其他不相识接壤的那些人是作何感想。她会感受到对方的轻微颤动以及打在脖后弄得有些痒痒的鼻息吗?也许。也许这种微乎其微早已被电梯里的交谈声、电梯上下楼索发出的嘎吱声、电梯里液晶屏显示的广告声淹没。
从十八楼到八楼,电梯会在每个楼层停上段时间。时间让人感到焦灼,好似肉片整齐放在平底锅上被文火煎烤。电梯紧密的空间,渐渐闷得像蒸笼。然而更吊诡的,电梯中的人丝毫不觉得空气变得迟滞。他们有的忘我聊天,有的沉默不语,有的自顾自盯着巴掌大小的手机屏,用一只拇指艰强地滑动屏幕。直到叮的一声。像微波炉提示热好烤熟一样,电梯门开了,里面的人才茫然抬头看一眼楼层显示的数字。或艰难挤出,或又低头恢复之前的状态。
终于,八楼到了。从电梯挣扎出来。娟子到大碗饭的地方,点了一碟肉末茄子、一碗辣子鸡,然后拿了店家赠的紫菜蛋花汤,找好一个靠里的宽敞位占好座。待人齐后,她边吃边开始说起自己之前想说的事来。
两小时前,娟子照例将今天要上传的新款假发产品上传到公司独立站上。传输过程中,她不自觉地挪着鼠标在浏览器上又开了个新的页面,登陆进自己的微博。她看到热点列表里显示的一则微博,然后像触发了生理反应一样,点击进去。只是这一看不打紧,那条微博像子弹,像炸弹,将她的三观打成了筛子。狂轰滥炸,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不久前,娟子的闺蜜还微信她说,要做她母胎SOLO的终结者呢。当时,娟子笑着说,好呀好呀。但现在,她已经不想了。干呕、反胃、小腹忍不住的轻微痉挛感让她浑身都不舒服。她只知道自己看完后,心情好像急欲待发的火山,忍不住要爆发一场。她很想在上面回复,加入口诛笔伐的大军——但她想了想——又摁住了自己的冲动。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娟子在心里不断默念,像寺庙僧侣做早课诵经一般。
你脸色好难看啊。
要不要请天假呢?
没事。娟子露出浅浅的微笑。
这事蛮叫人觉得恶心,跟吃了苍蝇一样。
一个人咬着一块排骨,嘴里咕哝道。
我刚搜了搜。真的是许多人都在热议呢。而且当事人还在玩弄文字技巧,想借此脱身。真恶心。总之,现在已经是沸反盈天了吧。
这南瓜的味好像不太对。
是吗?我尝尝。
还真是。别吃了,等会儿倒掉。
几人低头沉默地扒着饭菜。只是,白粒粒的饭未见消食。等到娟子几人吃完后,起身离开。桌子上留下剩着白粒粒的沾了些菜油、辣椒油、汤汁的米饭的饭盒。
午休时,娟子一点睡意都没有。她只是蜷缩着,两手环抱着腿看着微博后续消息以及消息栏底下的新评论。办公室此刻阴暗暗的,好像是已经被外面的乌云侵蚀了一样。陈列室里放置的假发像极了缠人手脚的水草。娟子可以想象的出,热点里的她们经历了什么。她们肯定也有一段时期是陷入幽闭的阴巢中,被一双无名的手摁住头,浸在水里。漆黑的水草像蛇一样攀爬到她们的身躯,捆住她们双手手脚。水从鼻子灌入口腔,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她们想大声呼叫,但那幽森的水将她们的呼喊消音——那该是多么无助啊。有的人可能就一辈子就沉在底下了。也有的人……但少数吧。
一个姐妹昨天微博私信我,然后又删了说没做好准备,道歉说自己的“软弱”。想了一宿后,早上跟我说——还是决定站出来。
多年前,曾采访某文学奖颁奖仪式。开会时众人皆严肃郑重地讨论灵魂、文学、诗性等高尚话题。晚宴结束后,主办方送各位与会者回酒店,有人笑眯眯提议,晚上我们要不要去搞搞身体写作。众人也只是哄然而笑而已。
你们这样,我们都不敢和女人开玩笑了。
娟子看着相关的留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可以打个盹,但她不打算睡了,怕发梦。她也不打算看了。关了灯的办公室竟然让人背后发冷。也许是乌云已经在渐渐侵蚀她的身子了。她瑟瑟地缩了缩身子。
二
一缕细细的蒲公英,不知从哪里飘来,又这般飘去。它是在阴暗下唯一的一抹阳光颜色。灯亮了,智能机器人唱响了罗大佑的一首歌——就这么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像是在为这缕突然而至的蒲公英欢送。
娟子无精打采,百无聊赖。下午的例会过后,她继续对着电脑忙碌。她打开一个图库网站,逐一浏览。运营需要时常准备一些图片材料的。突然,她在图库网站上,看到一些油画。
有的,她不认识。有的,她还是知道的。比如,此刻她点开大图查看的油画画的是圣母玛利亚。这幅画神圣、慈爱,但是她觉得这幅画太过于突出玛利亚的神性了,失了一种叫做真的东西。在这幅画的底下推荐一些相关的油画,其中有一幅,娟子被它吸引了。她知道这幅画。
1893年,一个眉头紧锁的男人对着画布迟迟没有开始动笔。奥斯陆下着细细的雨,云黑压压的,跟今天是一个模子。男人刚死了姐姐。他讨厌这样的天气。他想起姐姐死的那日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是肺痨夺走了姐姐的生命,让她变得惨白、静止。
他知道自己该在画布上画上什么了。他颤抖地抓着画笔,在调色盘上沾上颜色,像刷油漆似的,在画布上涂抹。红的、黑的、褐的,阴冷、恨怒、犹豫、悲哀的颜色一股脑地涂在画布上。渐渐,柔柔的黑发被勾勒出来,披散在赤裸的肩膀上。渐渐,一个姿态颓靡的女人浮现出来。她精神困顿,双手好似被捆绑住了一样。她备受折磨的神态像极了受难中的玛利亚。埃德蒙——蒙克——画出来了,是否可以放下了。不,我还要画。还要将痛苦的灵魂画在油画布上,让这些苦难的灵魂呐喊出来。
这不是玛利亚,但娟子知道,这就是玛利亚。真的玛利亚。
不想了。不要再想了。
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茶时间,同事们才打破沉默。她们开始讨论吃哪家的奶茶,哪家的披萨或是哪家的炸鸡。娟子心不在焉。可能事情一旦跟自己毫不相干,那么吃才是头等事吧。娟子不想借此机会将话题引入到中午吃饭时说的那个事。她不想引来不必要的猜测,也只能装作高兴的样子参加进点餐的讨论中。
哪家?
哦,那家呀。
要不还是茶百道吧。
也可以啊。它家的新品桃子乌龙茶还不错,我上次试过。
那我也想试试。
我就要桂花酒酿奶绿啦。
娟子,你呢?
她啊了声。然后,她要过来点单的手机,看了看后说,就杨枝甘露吧。
又喝杨枝甘露呀!
其实,也蛮好喝的。
那我也这个。
她们终于确定好自己想喝的后,下了单。等候外卖送来的时间,有个同事突然说:娟子,你中午说的那事我又看了看。娟子有些心喜。她看向说话的那个女同事。原来是她呀。这是同事之中少有喜欢阅读的人。她就是雪莉。她给娟子的感觉就挺知性的,而且她还留着跟陈法蓉一样的短发。
她说:对我来说,这个事会让我觉得,文字比语言更虚伪。语言至少还有表情可以读,可以判断真诚与否;隔着屏幕和书本,文字却可以说得无比堂皇。我现在对文学、对学术已经不信任了。
为什么。娟子疑惑。
可能……也许是过去我曾那样地信任吧。雪莉轻笑了声。眼睛看向别处。
雪莉的话让娟子张嘴想说些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她很想问,为什么雪莉会有这样的感触。可她没有追问下去。最后,也只是说了句,嗯,你说得很对。
说出后,娟子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张草纸般浅白。就在她内心像打了结扣时,公司的门响了,穿着黄色工作服的美团骑手提溜着大袋子装好的奶茶进来,然后他笑着说,祝大家用餐愉快。随后,又跟一阵风似转身小跑离开。
虽然来去如风,但她们还是瞥见美团骑手的相貌。
有点普通啊。一个同事说。
不能这么看啦,要知道有些人,不可貌相哦。
对对对。我记得某期诗词大会上有个就是干外卖骑手的背诗就厉害得很。
那个说普通的同事略显尴尬。但她还是想解释下,之前碰到一个小哥就长得不赖。一下子,办公室里,又嘻嘻哈哈成一片。
娟子默默地找到自己点的那杯杨枝甘露,然后撕开纸包装的吸管,吸着甘露。娟子不由地眯起眼,下意识地咬了咬吸管。松开口,吸管上咬出了浅浅的牙印。这时候,她再看向窗户外面,乌云揉成团。一副山雨欲来样子。恍惚间,娟子想起了闺蜜分手那天。
热恋时,感情好似奶茶一样甜甜蜜蜜,然而分手后,心就像被掰成碎屑的泡的发了胀的泡馍。但是娟子闺蜜却是另一种情况。刚接到闺蜜电话时,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好像啜泣的声音,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分手啦,我分手啦的声音。如果不清楚状况,还以为对方是在嘉年华中狂欢庆祝呢。等娟子接到了闺蜜后,她的情况跟在嘉年华中开心喝醉差不多。打车回到娟子租的地方,她连上了娟子家的蓝牙音箱。音响响起《分手快乐》这首歌。我要循环播放——循环播放。闺蜜嘟囔着。娟子当时还以为她这次被伤得不浅。
在美团上点了些蓝瓶的1946后,没多久美团骑手就送到了公寓楼下。娟子下楼去取。她不怎么喝酒,但是今天看着闺蜜那样,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你知道吗?娟。我就觉得自己分对了。
啊?
啊什么呀。你该祝贺我噢。我跟你说呀,他那个人,就是老忙他自个儿的。我找他,他不在。他找我,如果我不在,他就会说这说那,絮絮叨叨。特烦。搞得好像是我不在乎他一样。
奈何,娟子的情感信息栏纯属空白,她只能安静地听,时不时再碰个杯。
听明白没?闺蜜突然直勾勾地看着娟子,盯得她有些发毛。
她自是娟子情感情况的。
算了,我这么说吧。我俩,都是干新媒体的。有时候他写的会叫我看,挑挑错提提建议。可我写的让他瞧瞧,他就敷衍起来了。总之,我就是知道他没看过我写的。你说,凭什么呀。凭什么呀。
闺蜜的怨气似乎打开了闸口,都如泉涌地喷发而出。
是。是。是。娟子一边轻拍闺蜜的肩膀,一边肯定闺蜜说的。
分手那天,我特地跟他说了这事。我说,你就是想从我这、从读者那里获得崇拜的闪着星光的眼神。这样你获得一种满足了。其实,你没有看我写的,我现在觉得挺好。因为我俩不是同一路的。
娟子盯着她。她认真在分辨自己闺蜜说得是清醒的话还是胡话。
多么痛的领悟啊!哈哈哈。闺蜜突然就莫名地笑了起来。吓了娟子一跳。
就特好笑。他还愣了会儿。但他也没说什么。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依靠文字获得读者的拥虿,与他们而言就像是政治家们拥有了大堆的支持者一样。于是我就说,你们就是有毛病。写点东西,写得好了,就开始自恋自大起来。特别是吸引到许多女粉丝后,就更自恋自大了。
娟子看着闺蜜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觉得她肯定是难受的。毕竟这段感情,她付出了两年多。虽然她现在哈哈地笑个不停,眼泪水都笑出来了。但娟子知道,这就是伤心。
娟子什么都没问。那夜她只是一个提供温暖怀抱的倾听者。
办公室发出吱吱的声音,将娟子拉回现实。大家在用力吸着瓶底剩下的奶茶。看着自己剩在瓶底下的奶茶,她突然感到些许内疚,因为她有个秘密就像瓶底剩下的奶茶一样,没有告诉闺蜜。
三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遗忘,哪怕努力了使劲了,也还是忘不掉的,好像绿疤疤的锈迹一样,坚固地黏着。
晚上下了班,娟子给闺蜜打了通电话。
今晚就不视频了,公司组织团建。
什么活动呀?
就轰趴,反正第二天是周六。
那好好玩噢。
挂断视频通话后,娟子先打车回到自己租的公寓里,洗个澡,换掉了有些汗渍的衣服。然后,出门打车朝预定的地点过去。
想起,闺蜜电话里说的,多认识些不错的男孩子。她的脸颊便燥热得紧,好似夕阳的余光反射在她白皙的肤色上。
闺蜜总是喜欢操心自己的这点事儿。但是,娟子毕竟不像闺蜜,可以爱得轰轰烈烈,分开也能做到干干脆脆。娟子做不到。毋宁说做不到,其实她并不知道确立亲密关系后,应该怎么相处。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情况算不算母胎SOLO,毕竟她在大学还是答应了一个同学交往的请求,只是相处三周后,对方想让她在外面过夜。之后,她就断绝了跟那个同学的往来。一直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这事儿,她跟闺蜜说过,闺蜜说她是死脑筋,喜欢时喜欢,不喜欢就分开,这样就好了嘛。可是,她不敢。她怕家里人发现。村里人说闲话。她本就是家里的头女,从小就不太受待见,特别是在她有了个弟弟时。她只能做到父母说的,这样她才能保存住本就不多的家人的注意。
到了轰趴处,她给闺蜜发了到了的消息。然后就走了进去。轰趴馆选在荔湾区芳村大道东创意园36栋一楼。娟子进去后,发现其他同事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娟子看了看时间,刚好是晚上六点多一点。虽然室内开着空调,但娟子还是想吹吹自然的风。毕竟,她今日春风得意。举办轰趴的契机也有着她一部分的功劳。
实习了三个月后,娟子被安排了业绩目标。这个月要完成十五万美金的业绩额度。但由于她相对而言还是新手,所以公司也没有给她推送资源,而是让她自己在Instagram上搜索潜在客户,做主动开发。公司其他人每天都会开发最少十五个潜在客户,娟子就开发二十个乃至三十个。而且还要规避Instagram封号的机制。虽然潜在客户记录在Excel表中的条列不断增强,可实际转换交流沟通的客户却寥寥无几。有的只是询问产品价格表后,便了无音讯了。
下了班后,娟子打电话给闺蜜说自己好累。
我看到又有同事开单了。好羡慕呀。
你也可以的。要相信自己。咱娟儿是最棒的。
可是——我真的害怕业绩不达标垫底。
垫底呀。你们——那是淘汰机制?
是啊。连续三个月业绩不达标,末位淘汰。
太没人性了。不过,别想那么多。你肯定可以开单的。
月末了,娟子没有开单。原本有一个客户谈得还不错,但对方说自己得下个月发了工资才能付款。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下个月付款了。外国人应该听讲信用的,娟子心里这么想着。她大学那专业又一门叫做《西方社会文化概括》的课程。娟子还记得里面所西方讲究信用的。
可是下个月过了一周了,对方连一点音儿都没有。娟子发消息,对方也没回。打了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她后面从同事那里才知道,这种情况多半是自己频繁发消息打扰对方,被拉黑了。
这就拉黑我了?
当时,娟子知道这个情况后,一脸吃惊,更多是愤懑。
这些人怎么都这样呀!
然而,同事们都习以为常了。
娟子也只好接受。
但她越想越生气。她向闺蜜抱怨,怎么会有那种人啊。而且,前辈们还说,哪怕这人都这样,你也得留着,时不时还是要发些产品活动信息给对方。毕竟还有再打交道的可能。用他们的话说,这次没下单,不代表下次不下单。知道嘛,就感觉顾客真的是上帝,你得找个坛供着,每天都上柱香。可我就真的好气嘛。
让她更难过的是,她被老板叫去办公室了。当时被叫去的时候,前辈们都投来同情的眼神。那个她经常请教的前辈特定叮嘱,只是请你“喝茶”而已。
娟子也知道什么是“喝茶”。谈目标、谈理性是一定会谈的。谈困境、谈办法却不一定谈到,谈到了也不一定有效果。或许是公司表现出关心员工而走得过场。总之,娟子只觉得压力的温度表下有一串火焰在底下烧着,指针指的数值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就快要爆炸了。
到了第三个月,老板又一次将娟子教到了办公室“喝茶”。那天广州下着暴雨,去往公司要过的天桥下那段路积水了。如果不能泄掉,会导致行人通行也拥堵起来。娟子只能走远路,才能避免湿鞋。走进办公室,娟子好像淌着那段积水的路段,整个人都被暴雨淋着。
来公司的多久了?
这个月满,半年了。
哦,都要半年了。感觉怎么样?
这种聊天方式,娟子感觉难受,像是有根绳子套着脖子,然后一点一点地使劲拉扯。起初,没什么感觉,渐渐,呼吸有些不畅,再后来,得大口喘着,空气却还是进不到嘴巴、气管。谈话仍是要继续的。
业务有困难吗?
娟子想了想。
直接说,我又不会说你什么。
有。我知道公司有专门在Instagram上打广告推广的,这样引流来的客户转化成交都不错。我希望公司也能给我相对应的资源。毕竟自己开发客户,但客户转化就难说了。
嗯。老板点头表示。
如果给了资源后,你觉得这个月你目标能完成多少?
如果不拿资源,目标能相对应降吗?
教你一个事。那就是干销售的,业绩从来没有降低这个说法。下个月的目标肯定是高于上个月的,以此类推。
娟子真想说,那不脱离现实了。但是她不能。早在以前开会上,她就知道了其他前辈同事们是怎么说话的。基本上都是保证完成任务、坚决拥护决策等等。看来,她只有选择资源这一条路去拼一下了。
还是您定吧。娟子说。
那就二十五万美金。
没问题。娟子果断地说。
在接到资源后,娟子觉得果然不一样了。她也像其他同事那样忙起来了。打电话用英语问对方 "Is it okay?"(这样行吗?)再确认对方付款,紧接着做表、练习仓库、安排发货,跟踪货物进度,确认对方收获,收取反馈,有时还有处理纷争退款。
娟子已经恨不得自己除开睡觉的时间外都用来回复信息。在她的忙碌下,她的业绩进度也悄然向那个一开始感觉有些遥不可及的目标靠近。
她很兴奋,因为她察觉到自己肩上的压力好像变轻了。业绩数字的靠近让她有一种冲动购物的错觉。就好像购物虽然大把大把的花钱,但整个人却是快乐的一样。没想到,闺蜜跟她男朋友吵架了。她只好将自己的喜讯押后。
距离月底还有九天,娟子正在谈一个大客户,只要这单成了,她不仅达成目标而且超额。她全神贯注,摈弃一切干扰。当然,她遇到问题会找前辈寻找方法。总之,她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拿下这个客户。为了拿下它,娟子特地设定了闹钟,将闹钟设置到对方所在时区的早晨九点,哪怕她只睡到凌晨两三点也不打紧。因为要处理客户,她只好跟闺蜜暂时地停止每日交流。闺蜜能理解,也表示自己要跟男朋友好好谈谈。
连续三天,娟子都在凌晨两三点闹铃响的时候起来。由于她跟客户时间对上了,客户终于答应于翌日下单。娟子紧张万分。登录上PayPal看到对方已经付款后,娟子那颗悬着心才终于稳稳落下。老板知道了,便提议团建一次。
见人都来齐了后,大家就已经各自找自己感兴趣的项目玩起来了。有的人坐到了两台游戏机前,然后很激动地打起《拳皇》这款游戏。有的则玩起桌球,不过技术都好像一般般,滑杆的次数比进库的次数要多。女生多半都去了可以KTV的小房间里,一展歌喉。同事都是广东的,歌也都是粤语歌。娟子只能认真地看着屏幕显示的歌词。
玩得差不多后,大家叫了吃得,也点了许多酒,白酒有江小白,啤酒有1948跟罐装百威好几箱。娟子看着架势就知道大家肯定要玩疯。
不过,她今天高兴,开心。她不用再忍受业绩不达标的压力,以及自卑。她可以挺胸抬头跟其他同事一样自信的笑着。哪怕是下一个月重新分配业绩目标,她也有信心可以完成。
用餐期间,娟子也喝了几杯啤酒。老板讲述自己曾多次应其他做生意的朋友的局,喝了多少多少,喝到多晚多晚,但第二天还是可以正常到公司。他还说,出来耍就要像疯子一样耍,工作的时候就得跟狼一样狠。娟子恍惚间觉得老板其实也挺酷的。这一瞬的错觉,就好像以前在校园时,目光总爱集中到那些篮球打得很厉害的男生身上一样。到了晚上九点多,大多数人都不打算玩通宵,毕竟天热了,如果没洗澡的话,浑身挺不舒服。总之,大家最终决定散场各回各家。大家住的地方都不顺路,老板送着其他人打上车后,就只剩下娟子还没上车。
出了轰趴馆,凉风习习。月光在云层背后躲躲藏藏。
住哪呢?
猎德附近。
那还真是有点远。
夜晚,有些凉。风徐徐吹着。
哦,你哪人呢?
湖南。
娟子不知道,老板会问这个问题。她记得自己简历都写的,而且当初面试进了第二轮,也是老板来面得。这时,她看到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远远驶来。她赶紧招手。只是突然,她立马把手放了下,她拉住裙摆。是故意的?是无意的?她大脑好像短路一般。她想偷偷观察对方的神色,但是她此刻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冒犯了一样,好在那辆出租还是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连招呼也不说,就先上了车,然后让司机开往猎德方向。
在车里,她透过车子的后视镜想看个明白,但是夜色漆黑,只能看到一团人似的黑影。或许,这团黑影就是人皮下的实体吧。只是这个实体究竟是什么颜色,她不知道。如果今晚的月色明亮的话,或许可以像照妖镜一样给照出来。可那是如果。她不想想了,她有些累,脑子也有些乱,像是酒精在脑子跑马似得乱窜。
四
该不该跟闺蜜说呢?如果说了,闺蜜又会怎么做呢?如果是在村里的妈妈跟奶奶,她们肯定会说当初不让你去大城市,你就是不听。你看看你穿的,那不就是让苍蝇来叮吗?闺蜜也会说一样的话吗?也会说差不多的话吧。
娟子翻来覆去。她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打了通电话给闺蜜。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
我回家了。
哦,不在外面过呀。
她怎么能说的这么自然呀。娟子心想着,还不忘嗯声应到。
闺蜜慵懒的声音,才渐渐精神起来,她似乎察觉到娟子的异常。
出什么事了?
没——娟子内心纠结着。说吗,还不是不说。
察觉到娟子的聊天不像以前那样阳光,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闺蜜已经可以肯定娟子是遇到事了。
她变得有些强硬,你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你当然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啦。娟子说。
那就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远处传来列车轧过轨道的隆隆声。
我想——换个环境。娟子咕哝道。
什么意思?
就是换个公司。不做销售了。
闺蜜那头沉默了一阵,她不知道娟子为什么突然想换公司了,换职业了。闺蜜只是说,要换的话,那就趁早吧。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以后,肯定不会的。娟子心情似乎好了些。
想到这件事,娟子有些过意不去。她痛恨自己的这种性格,为什么连闺蜜都不能完全相托。也是从那日期,她跟闺蜜的视频聊天的频次就突然见变少了起来。娟子如今也记不清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窗外开始打落起雨来。像是沙砾撞击玻璃的声音一点一点从窗户外传了进来。
同事们终于注意到了,她们有的慌了。
带伞了吗?
没有。
带伞了吗?
我倒是带了,不过不顺路,不然可以载你一程。
也不知道得下多久呢?如果就下一阵子,到好说了。
是呀,是呀。
从她们的对话中,娟子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利己主义的存在。她们讨论的底子都是怕自己淋雨,而不是别人是否会淋雨。哪怕是那个说载一程的同事,只是说套话来突显她早已准备雨伞的先见之明。
好在雨只下了一阵。雨势渐小后,下班时间早过了。黑压压的天色,似乎再酝酿着下一场暴雨。雷蛇间或穿梭在云层中,忽而露出银亮的鳞甲,伴随嘶嘶地低吼声传出。
办公室里的人基本上趁着雨势小了都急忙向着地铁站赶去。娟子也起身收拾,挎上帆布包准备离去。这时候,雪莉也碎步跟上她。
没想到你才是最后一个呀。
你怎么走?
我五号线。
我也是。你哪个方向?
猎德。
我中山八。
那就不同方向了。
也没事,起码从公司去地铁的这段是顺路的。
两人边走边聊,已经可以不用撑开雨伞了。
哦,我突然想到,你或许可以看看那本书。雪莉突然说道。娟子有些好奇。只是她所好奇的并不是那本书是关乎什么内容的,她所好奇的是雪莉这样的女生会读什么类型的书。她也想变得跟雪莉一样。走到地铁站用了不到十分钟,娟子觉得这段路太短了,短到她还来不及多了解雪莉。不过,她从雪莉的身上感受到闺蜜身上那种勇气。两人的身影似乎有些重叠。
看着雪莉先上了开往中山八方向的地铁后,娟子脑海中还萦绕着她刚刚路上说的话——虽然20世纪90年代,我们学的是女性也要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但就整个风气而言,我们还学了作为女人应要保守的思想。
是了。娟子觉得自己这该死的性格就是源自于此。可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去往猎德方向的地铁到站了,娟子上了车。她找到一个空位坐下,然后又打开微博看着上午看到那条热点的最新动态。越来越多的受害者站出来了,像雨后的竹笋似的冒尖。
娟子觉得这些站出来的人都是那么的英勇。可是自己真的能像她们一样英勇么?娟子又开始怀疑自己。她继续浏览,直到看到这样一条评论——你只管大声说出来,证明的事交给专业的人。这个社会还是存在公序良俗的。
娟子决定了,她也要说出来。娟子从铁皮箱子似的地铁中走了出来,她走进了一束亮堂的光线里。她拿出手机给闺蜜打了个电话。
原本以为要等上一会才会接通,谁知闺蜜立马接了电话,语气疑惑地说,娟。
娟子听到后,仿佛洋葱辛辣气味撞到眼里,泪水忍不住地往外冒。但她强忍着有点儿发颤的声音,嗯了声。
对不起——对不起——上次我没说实话——
娟子宛如一盘老式磁带反复说着这句话。她本以为闺蜜会冲她生气,会挂掉电话。但是,电话那头沉默之后,却传来温柔的声音,我知道的。没关系——我知道的。这话像极了芦荟流出的透明汁水,在心中残留着疤痕的地方涂抹。
结束了电话后,娟子心里的颓靡、沮丧、沉默等情绪都好像丢在了地铁那个冰冷的铁皮箱子里。她拾级而上,随着扶梯一直出了站口,抬眼便看到了破云而出的月光,将月影倾泻在路段低洼滞水的一处,好似磨好的玉一样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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