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晓婷说要带我去吹风，我说你哪里来的车子，她说偷的。
我说那是犯法的。她说法不责众，这年头的人谁不偷东西。不偷的都死绝了，她家老头倒是不偷，却被小偷弄死了。干嘛不偷，开心就好。我不明白其中的逻辑，却还是上了车。十月份的北方，晚风吹着树叶，树叶挡着霓虹，霓虹伴着街道，街道上东倒西歪着一堆人。
一切都懒懒的。
我太累了，靠在苏晓婷的肩膀上拨弄她的头发。
里面风尘仆仆。
苏晓婷说，你知道吗？其实车子是买的。她才不会给她家老头子丢脸。我说我知道，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车在新街口停下，喧嚣的繁华把我暴露在街道上。花红柳绿让我无处藏身，赤身裸体似的想要逃亡。苏晓婷却说好不容易出了门，岂有现在回去的道理。说完高跟鞋和地面摩擦出暧昧的声响，转身进了酒吧。我则顺着她的味道溜了进去，我的灰头土脸和热闹撞个满怀。
我是这么的格格不入。
苏晓婷说你身上生锈了，全是霉味。和菜板，和塑胶袋，和下水道，一个味儿。
我低头闻了一下，自己都嫌弃。我像泡在了消毒水里，无限期的刺鼻，无条件的令人厌烦。
我推拖道我还是回去吧，老家伙还等着我擦身子。
她嫌弃地看着我，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了是吗？
我点点头，是的。笃定，坚信。
除非他死。
可他没死。
我俩都苟延残喘。
我告诉她世上有一种人活着不如死去，可是死去又太轻松。
苏晓婷说我去帮你杀了他。我就着灯光的吵闹，干了一杯酒，权当她说了胡话。这女人说话永远这样，嘴比脑子跑得快。
回去的时候，夜黑得不动声响，也可能是我耳朵被音响轰炸，失了聪。家里格外的安静。叫了两遍老家伙的名字都没得到回应，我开了灯。
夜很平静，我更平静地站在老家伙的门口，看着他。
一时失神。
人以怪异的姿势躺在床边，干枯的身体，像绑起来的枯草，没有生机地睁着眼睛，盯着门外。我停滞不前，灵魂和躯体都被阻挡在外。
他到死都不放过我。
我厌弃地瘫在地上，化成一团泥。心神都散架。
2.
苏晓婷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抱出房间，我在她的胸间潜伏，像刚出世的婴儿。我心里想，苏晓婷你的胸真大，我要是有你的一半大就好。想出口调侃，却张不开嘴。
我无辜地看苏晓婷忙活，希望她也帮我一下，掰开我的嘴巴，这样我就可以正常说话，正常呼吸，正常地过我的生活。眼泪是被急出来的，我让她看看我，帮帮我。可是她却只是抱着我，像只老母鸡。
我说不出话，无法解释。只能摇摇头，让眼泪继续流。
苏晓婷说不值得为这种人难过。我又摇摇头，我的眼泪本就不是为他。
直到办葬礼的那天我才恢复讲话的能力，这可把苏晓婷高兴坏了，以为我被吓成了哑巴。
葬礼上人并不多，因为他的亲戚和朋友都被他得罪个七七八八，剩余的一两个也是把客套话砸在地上就走了，只剩下我和苏晓婷在这里和花圈作伴。苏晓婷扯扯我的衣角，咱俩真是葬礼上的一对璧人。
我让她漱漱嘴，也不嫌晦气，在葬礼上说这个。
她耸耸肩，又指指骨灰盒，反正他都已经死了，而且烧成了灰，还能做鬼不成？
我也回头看看他的骨灰，对啊，还能做鬼不成？
做人我恨你，做鬼我恨鬼。可是他走了，恨变得没有骨气。去恨一坛盒子吗？去恨一块墓碑和地面的隆起吗？恨一下子泄了气，变得没有风骨，成了粉。
人们都说，人死为大。可我不觉得。
世界上有种人他不配活着，更不配死去。他没有灵魂。
在苏晓婷走后，我在周围的孤寂中，看着他的照片，叫了声，爸。
3.
我一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生我。
在生死这个问题上我没得选择。
我哭着站在他面前问他，爸，你既然不爱我，又为什么要养我？
他则冷漠地抽着烟，只当是养了一条狗。
我却觉得我活得不如一条狗。
人和牲畜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牲畜的父母会照顾孩子到长大，而人不会，他们的孩子随时都可以抛弃，不讲道德。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人的本质是不如牲畜的，所谓的高傲不过是人类灵魂的孤芳自赏。
鸟为食亡，而人可以为了任何事情亡，可以是性、可以是食、可以是尊严、更可以是钱财……人类在乎的东西太多，要的太多，拥有一股风就想要天上的云，然后就想要太阳，最后想要掌握整个宇宙。欲望的狂欢，迸射出一股污浊，然后交融出复杂的身体，最后赋予各种灵魂：自私、热情、狂热、矛盾、分裂……欲望成了止渴的酒，不喝会死。
有次他洗完澡当着我的面擦洗身体，见我在看，丝毫不避讳。
一条黑色的虫子张着口子。
他说以后你肯定会爱上这个东西。
说着大方地把它裸露在外，像在展示一件宝物。
一只草莽之兽。
直至后来，我躺在其他男人的身下，身体被贯穿的时候，我才明白他说的欢愉。但是我并不爱这个东西，只是我需要罢了。
结束后，我不会让男人再碰我的身体，而是要他们离去，越快越好。他们骂我是妓女，我则开心道，男人不就喜欢这样的女人吗？
我问苏晓婷，不是这样吗？
她点头又摇头，男人喜欢骚的女人却不喜欢自己的女人骚。
我不理解，男人真矛盾。
而且自我膨胀到自大 。
苏晓婷又说，肉体和灵魂至少有一个是欢愉就是好的，不用在乎那么多。
她跟我说过很多事情。
而老家伙只跟我说，记得戴套就好。
这点我还得谢谢他，除了生我的那天，他估计都带了。
4.
葬礼结束，苏晓婷跟我说又到探监的时候了，问我陪不陪她。我说不了，不想看见你折磨人的样子，像个疯子。她则骂我假慈悲。她又说人做了错事，就要有承担错事的能力。他杀了她爸，那么这个人就不要想着好活，哪怕是在她无法动手的地方，她也要用言语杀了他。
这样的苏晓婷很少有，她在我的世界里一直是放荡、风骚、大方且没有心肝。唯独去见他，那个小偷，她的情绪饱暖的像只兽，呲牙咧嘴。我一时觉得那个小偷住监狱也是好的，在某种意义上算保护了他，要不然我觉得她会吃了他。
他还有妻子和孩子。
我问过苏晓婷怎么不找她们的麻烦。她耸耸肩，一人做事一人当，都是孤儿寡母的，何必呢？
我不清楚她在想清楚这些事情之前经历了什么，要知道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只有十岁。
她每年都去看那个人，那个人每次也都见她。他说他在赎罪。
而她呢？
我问苏晓婷你现在还恨他吗？她想都没想，当然恨。
那你见他只是为了骂他吗？
苏晓婷又耸耸肩，没回答。而是转过来问我，那你呢？你还恨他吗？她指指躺在墓里的那个人。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5.
那个男人告诉苏晓婷，这么多年只有你来看我。就算你骂我，但总归你来看我了。
我问她，那他的妻子和孩子呢？
苏晓婷说估计都不想看见他，他这种人活该。
那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苏晓婷愣住了，好像在回忆些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她没告诉我，只是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骂他。不外乎些如果不是因为他，她的人生不会这么悲惨之类的。但是同时，她也在说因为他，她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我看着她，就让苏晓婷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永远不会打断她的这些话，也不会去质问她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就像她永远不会问我，老家伙对我做了什么是一样的。
我俩的面前都放着关于恨的话题，不能说出口——说出的永远是恨。
可是我俩除了恨，还剩下什么呢？
相视一笑，话语做了不说话的好伙伴，牵着手，跳进生活的泥潭。
深陷、沉沦且活着。
6.
苏晓婷跟我说，她可能会结婚。
我说这么突然？
她笑笑，其实不突然，她已经和那个人约会过很多次了，在我照顾老家伙的时候。
我回答了句哦，然后整理老家伙剩下的东西。
然后苏晓婷又开始劝我好好找一个男朋友，不要只贪图肉体的欢愉。
我笑了，毫无疑问和男人做是快乐的。我喜欢快乐。
可生孩子不是，生孩子是痛苦的。连带着孩子自己也是痛苦的。
我不觉得我有本事照顾好一个孩子，更不觉得我有本事成为一位妻子，甚至是母亲。我们家没有母亲这个角色。
苏晓婷停下手中的活计，开始劝说我。一时间想到了苦口婆心这个词。
恋爱中的女人果然带着母性。
她其实比我更渴望家庭，因为她曾经拥有过。而我不，我从来没有。
她说那只是我还没有尝试到其中的乐趣。
我对乐趣不以为然。
我说我有你就好。
她说那只是友情罢了，和爱情是不一样的。
其实我想过这个问题，友情和爱情的区别在哪里。我大概理出了一个结果，爱情可能会去世，而友情却一直在。
而且我们两个人也绝对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打起来，因为我们从本质上喜欢的男人就不同。
她喜欢老实人，越老实越好。最好提到女人就害羞，牵个手就脸红，看见胸部就开始升旗，上个床像求佛那么神圣 。她喜欢她能掌控得住的男人，且需要是完全掌控。
而我呢？按照她的话是，我喜欢我得不到的男人。越是抓耳挠腮，越是心痒难耐越好。
她说的其实不尽其然，我喜欢我崇拜的人，得不到那只是最后的结果罢了。其实最多的是过程。我喜欢看见男人比我高大，喜欢他掌控一切。
她是大女人。
我是小女人。
我们互相瞧不起对方。
又无比相爱。
她说那样的女人没出息，女人要独立自主，要让男人学会听话。
我说你这样的女人容易让男人害怕，女人要学会支持男人，让他撑起这个家。
7.
我在整理老家伙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和女人的照片。那应该就是我母亲。
我长得确实像她。
血缘这个东西果然奇妙。明明我没见过她，我却觉得我和她很熟。而且，还只是一张照片罢了。
她在生完我后，就离开了。老家伙告诉我，是因为她还小，还有没完成的事情需要完成。
我不知道她要完成的事情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是她不想完成的事情。
于是我被她丢在了他身边。
也好在老家伙最后没把我扔了，我才活到现在。
我问过老家伙，他说不是没扔过，而是放在垃圾堆两天都没人抱走。他最后看我好歹算条生命，就当养条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凛冽的事实，要知道那时候的我只是个孩子。
他说他是男人，不想骗我。男人就要敢作敢当。
我佩服他的胆气，但同时又恶心他的一切。
我哭的时候他在打牌，我没钱吃饭的时候他甩给我一个馒头自己啃，甚至我第一次来大姨妈的时候，他还在为我没按时给他做饭而对我拳脚相向。
我说我不是你女儿。
他说这个他也不想承认，他说那天他明明戴套了。
然后就是一个严格的巴掌过来，告诉我只有老子教训孩子的份儿。
我想起了我离开他的那几年，和苏晓婷住在一起，那才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甚至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上到大学。
苏晓婷说我适合读书，所以当在做慈善。
我不想让人可怜我，但是苏晓婷除外。
她跟老家伙一样，在垃圾堆旁把我捡了回去。
8.
我的那几年，我觉得生活很平静 。甚至我觉得生活就要如此下去。
直到接到医院的电话，叫我去照顾一个叫李世安的男人。
他得了偏瘫，原因是酗酒过度。
我拒绝了。可是法律没有。
我是他的女儿。有义务。
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血缘不过是一通病危的电话。
我得照顾他。
那天，苏晓婷回家后我对她说出了我的全部事实。那些肮脏的、无法说出口的事实。
我跟苏晓婷说生活好像好不了了。
她又用那对乳房抱紧了我，不会的，一切都会好的。
只不过是需要时间。
我说需要多久？
她摇摇头，也不知道，但是说了句很快。
之后第二天我先陪她去了监狱，看见了我没看见过的那个苏晓婷。
她也是第一次把她暴露在我的面前。
原来我们都一样。
而后我回到了原来的我的那个家，而老家伙枯干成了老树，永远扎根在了床上。
我没有骂他。
我没有抱怨。
而是脱了他的衣服，开始擦拭他残存的身体。
一直三年。
9.
苏晓婷说她把她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监狱的那个人。
我点点头，肯定了她的做法。
她问我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丝毫不奇怪，她连自己考试得了多少分都告诉那个人，更别提她要结婚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镜子里面的自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理了理她裙子的褶皱，告诉她就定这一套吧，特别好看。我特意在好看这个词前面加了“特别”两个字，一是因为确实好看；二是我着实不想再陪她试下去了，这件的特别就可以省下其余的不特别。
我告诉她，你肯定会是世上最美丽的新娘。
她说你肯定也会是的。
我摇摇头，不是不愿接受，而是不愿意在幸福的事情上和她争论，选择沉默地接受她的所有祝福。
生命就是这样，你无法改变，就选择接受，毕竟好听的话语谁都想听，要不然情话不会显得动人，更不会有那么多人去歌颂文学了。
10.
回去的路上，还是苏晓婷带着我。
我揽着她的腰，沉溺在她的温柔中，一时觉得，如果苏晓婷是男生的话，我说不定会有结婚的想法。
但是一会儿就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可笑，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我们总喜欢在莫须有的事情上加上自己的想象，并且开始思考这样的结果是什么，最后反而会乱了自己的心智，着实可笑。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苏晓婷告诉我，琪琪，我好像不恨他了。
我往她的身体靠拢了一下，用着我俩才能听见的语气，告诉她，我早就知道了。
然后她又问我，那你呢？
我笑了笑，人死为大嘛。
我问苏晓婷，你的婚礼我要不要反串一下伴郎？
她蹭了一下我的胸，笑着说，也不是不行。
我拧了一下她的腰。
她踢了一下我的腿。
车在我俩的折磨下一路行驶，吹着晚上十点的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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