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半弯的月牙在夜幕的一角洒下阵阵清霜打湿了镇子旁的那一片村庄。老张拉开了吱呀的木门,倾靠在门槛上点燃了一根烟,细细地听着,除却昨夜尚未消失的蝉鸣,通往村庄的羊肠小道上隐隐地有扁担呻吟的声音。
老张回屋划亮了一盏煤油灯,给炉子起火,又从仓库里取出一坛清酒温着。约摸半刻钟,那呻吟声变成了沉重的喘息,一个人影闪进屋内,撂下肩上的担子,一屁股跌坐到了太师椅上。
“真真是老咯,身体吃不消了啊” 莹莹的火光在老农的脸上的沟壑里爬动着,炉子里发出了滋滋的响声,老农像猫一样抽动了一下鼻子,眼睛里顿时有了神采。嚷嚷道:“老张,有好酒还不快拿上来。”
老张嘿嘿一笑,提起炉子斟了一杯酒递了过去,老农嗅了嗅,一仰首,喉结一滚,酒便入了肚。
“是双江清蒸啊,只一滴,啥疲劳乏累都烟消云散咯” 老农咂着嘴说道。
老张又接过杯子斟了一杯,接着借着火光开始清理两大框瓜果蔬菜,一颗颗白菜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根部连带着湿润松软的泥土。
“一路可还顺利?” 老张边清理便问。
“嗨,别提了。” 老农挥挥手。“昨夜个下过雨,路上泥泞难走。差点摔倒了。”
老农咂咂嘴,又尝了一口双江清蒸,有些犹豫地说:
“老张啊,昨天我儿子又来接我了,我这把身子骨也不如从前了。”
他想着那一道道坎坷,一块块水洼,心中依旧害怕。若是年轻时,别说一场雨,就是一场大雪,一场风暴,拼着这双腿脚,也绝对是没有半分问题的。这两年自己是怎么了?真的是岁月催人老吗?老农回头看了一眼老张的背影,远没有从前厚实,不由得悲从中来。
“老张,咱俩都老了啊。”
老张肩膀微微颤抖,眼中的悲色一闪而过,他拍了拍老伙计的佝偻的背,说:“若是实在不行,年前就去城里养老吧。”
“那你呢?你不去?”
“我……这营生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能到我这绝了啊,我要是不做了,谁还来做?”
老农不再说什么,他知道是劝不动老张的,他也知道老张和其他开饭馆的不同,他俩搭档了这么多年,还没被谁叫过一声不好呢。可是……
他叹口气,捡起扁担,说:“我在一天,就给你送一天的菜。”
老张点点头,从裤腰带里拿出一沓钱塞到他的手里,他也不点,如从前一般作个揖,道一句生意兴隆,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话说这老张饭馆可是镇上的一个招牌。它坐落在小镇子的西边,一旁是一座砖瓦场,另一旁是一所高中。老张是个五十来岁的高瘦老者,黝黑的皮肤如同乡间的黑土地一般,常年穿着一件青色布衫,一条老式西裤配着一根牛皮皮带。袒露的膀子上没有一丝赘肉,黑棕色的肌肉上爬动着青筋,一股朴实的力量蛰伏在皮肤下面。脖颈上搭一条灰色毛巾,模样是个典型的老式厨子。
没有人知道老张是从什么时候开的饭馆,只知道砖瓦厂建成的时候,老张已经在那好多年了。饭馆的前面种着一棵大槐树,巨大的荫蔽投下一片阴影,倒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来老张这吃饭的,多是砖厂里做工的男人,场子里伙食不好,男人们正值壮年,又是干的体力活,便纷纷来老张这吃饭。几十个人每人凑上十几块钱,点上十几个菜,往里面最大的圆桌子旁一坐,招呼着老张起几箱啤酒,不开菜前先喝上几蛊。
老张的灶台就设在饭馆的正外面,用一块铮亮的铁皮竖在灶前挡风防油烟。别家的食物原料都搁在冰箱柜子里面,从不入食客的眼。老张不同,什么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全用一根两米长的新鲜毛竹吊在锅灶的一旁,您要吃饭?不消担心食品安全,往那一坐,要什么菜色自个挑,这叫招牌。
不论您是厂子里做工的粗汉子,还是镇子上只打过照面的客人,若手头紧,缺两个急钱,只要你开口,老乡二话不说,抽来放钱的柜子,拿钱那是手不软心不跳,嘿,这叫字号。
一到饭点,五湖四海的人都来老乡饭馆里聚集。最先来的是汉子们,照旧坐最大最圆的桌椅,自顾自地起几箱啤酒,闹哄哄地喝开了。便喝边划拳,吃个饭却如同打架一般。偶尔来的还有煤校的刘经理,来镇子里旅游的年轻人。屋子里坐不下,老张便在大槐树下安了一张桌子,这微风吹拂,还真有几分豪情的意味。
上世纪九十年代。高中的食堂尚不完善,学生们吃饭须从家里带菜带饭去学校里。有的学生住在乡下,天天带菜颇为不便,于是家乡甩一块钱,说:“去老张家吃去。”
在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偏瘦小的,黑黑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有灵性。他在老张家是从不吃饭的,因为家里穷,所以每天只有吃一碗面。老张对这个孩子向来很关照,每回给他做面,都会加满满一勺子的牛肉。一开始男孩还不肯要,只是后来实在经不住牛肉的诱惑,便从了老张。有时候有吃饭的汉子看见了,总要调侃老张两句:
“老张,你这不地道啊。”
老张也只嘿嘿一笑,说:
“孩子嘛,正长身体,是该吃好点。”
老张闲暇的时候,搬一张小凳子,坐到大槐树下男孩的身边,用他那把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二胡拉一曲二泉映月,静默地闭上眼睛,从容地,缓缓地拉着,起了老茧的大手颤动着发出一个个悲怆的音节,穿过古老的岁月落在食客的心上。他拉二胡,连粗犷的汉子也不吵闹,有外乡人甚至掉下了思乡的泪水。一曲终了,老张从上衣口袋掏出皱皱巴巴的烟盒,眯着眼吸着。
人们由是对老张的身世愈加猜测,有的人说他是个喜欢做菜的艺术家,还有人说他是个饱经沧桑的剑客。
老张自己说,我是个厨子。
男孩问老张,你二胡拉地这么好,为啥不去镇上演出呢,肯定比做厨子赚钱。老张瞟了一眼他,说:“你去搬砖比读书赚钱,你咋不去?”
男孩不说话,只闷闷地听着他拉完一曲又一曲。他没课的时候,总喜欢坐在那棵槐树下听老张拉二胡,或者说一些过往的故事。老张也乐得有个说话的人,有时甚至会拿出珍藏的双江清蒸,一老一少,一人一小杯,在夕阳下静静地品着。
老张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长久。可惜命运从来都不被眷顾。
傍晚时分,老张的儿子开着面包车从城里回来了。老张正在收拾桌椅,一掌孤灯映着他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小张心中一阵发酸,叫了一声:“爸!”
老张回过头,不悦地挥挥手说,“你回来做甚?”
“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小张随意地坐了下来,心中一阵无力。他也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回来劝他的老父亲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坐着这不值当的差事。不赚钱不说,他爸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老张叹口气,从仓库里取出了一坛珍藏的双江清蒸,给儿子和自己一人斟了一杯。
“儿啊,你不是不知道,你爷爷,你爷爷的爷爷,都是做饭做菜,这是咱家的手艺不能丢啊。” 说罢,猛饮了一口双江。
小张轻抿了一口,又说:
“爸,可是时代不同了,您那一套现在已经吃不来了啊。”
“哼,什么叫吃不开?” 老张把杯子在桌子上砸地砰砰响。“难不成学着城里人黑着良心用地沟油做菜?要下地狱的!”
小张哑然无言,知道再多说无益,便又饮了一口双江,起身离开了。
次日清晨,老张刚起床,送菜的老农前脚刚走,酒还是热的。一辆面包车停在了饭馆面前,从车上蹦下了五个彪形大汉,个个凶神恶煞。领头的闷着声跟老张说:“来五个菜,要快!”
说完,老鼠一样扫视了周围一圈,坐到了屋里。老张心中大惑,难不成是偷猪的?不对,时节不对。
上完第一道菜后,老张借着火光看见了车里有一个蠕动的麻袋。老张蹑手蹑脚地走近面包车,听到麻袋里有人轻声呼唤:“老张。”
是那个来吃面的男孩,他们是人贩子!老张心中一惊,正准备解开麻袋,领头的汉子看见了老张的异常,冲了出来。
“老东西,你干什么。”他吼着。
领头的从裤子里抽出一把砍刀,朝着老张一下劈过去,老张暗道一声不好,一个灵活的转身躲过刀锋,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扯起嗓子对着砖瓦厂喊道:“来人呐,有人贩子。”
另外四个大汉猛地冲了上来,“妈的。”领头的骂了一声,又持刀砍了过去。老张迅速退进了屋里,一个大汉顺势擒拿住了老张的膀子,领头将刀甩了过去,老张躲闪不了,被砍中了身子,顿时力气消散。
领头的招呼了一声,五个大汉跳上车跑了。老张挣扎着想要追,却无力地跪到了地上,血把地面都染红了。从工厂来的汉子想要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他指着外面说:“快追,孩子要紧。”
由于没有摄像头,交通也四通八达, 人贩子终还是跑了。自此以后,这成了老张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老张不再做饭,每日只抱着他那把二胡坐在大槐树下呆呆地看着阳光。
小张回来接了父亲的班,生意依旧红火,但不如从前。送菜的老农时而来看老张,陪他说说话,聊聊改革开放,老张每回必问,那个孩子找到了吗?老农叹口气,这种事,又过了好几年,怕是……
又过了两年,老农在城里病故,去世前还叮嘱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家里的那块菜圆子。而旁边的工厂也因为政府要求被停了工,汉子们临走前专门来看望老张。老张也还是不说话,默默地抽烟,眼里有困于岁月的感伤。
又过了两年,镇子来了一位年轻的新镇长。他大力发展农业与食品加工业的结合,将新鲜的瓜果蔬菜源源不断地直接运到镇上的饭馆里,当然,也包括老张饭馆。
一日,新镇长带着考察团刚刚从乡里的蔬菜基地回来,便带着这些干部去了老张饭馆。新镇长一屁股坐到了大槐树的小凳子上,老张依旧吃吃地坐在那看着地面。
新镇长对着饭馆喊了一句,
“老张喂,来一碗牛肉面,牛肉要一满勺,顺便来一杯双江清蒸。”
小张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大人物,心想您这是干嘛,店里又不是没有菜谱?随行的干部也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唯有一直痴呆的老张缓缓地抬起头,眼睛里迸射出光芒,死死地看着这位新镇长。
良久,他颤抖着声音说:“好,我立刻就做。”
新镇长看着他的背影,右膀子上还有狰狞的疮疤,他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是我的恩人,我的恩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