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

我最喜欢的是筷子或者铅笔一样的腿，成双地撑起一个孤零零的身体，因为瘦弱所以手也细，手指也纤细，像一对精巧的藕，也像十只漂亮的水晶。

她不知为什么，一个人走，经常地路过长街那颗莹莹浅浅的合欢树，我也情不自禁地路过合欢在看见她的时候心生欢喜。

因为她长得像我的前女友，也是唯一的前女友。那个深爱在我骨头里的姑娘，如果用刺青来形容，那我的血肉里脏器里都是各式各样关于她的图案。不过眼前这个姑娘显然只是我偶遇的一个别的姑娘。

要给这个姑娘编一个故事。给她郎才女貌，有十二个少年喜欢她，罗庄三个，铁匠铺一个，猪肉铺两个，义学五个，还有一个是我，也许不是。

也许她手捧鲜花，是束新鲜杜鹃。

身旁围了一圈衙内请的群众演员，卖力地喊：“在一起”

我觉得很俗，我希望她不要接受，躲在人群后又快步逃走。

没两天，遇到她经过合欢隔壁的樟树，樟树在春夏之交里有淫秽的味道，像十四岁少年梦醒时分凉席上的味道，但我没有闻过，就是瞎说。她和高大帅气骑白马的衙内前后座像相恋了五百年，我看见他们心中一颗惊人的魔豆冲天而起。在一起就是我爱你你爱我，给两个寂寞的种子开枝散叶的机会。

合欢下我一个人走，我讨厌它的羸弱和含羞草般的叶子，保持那种裂开的形态，因为有十一颗裂开的心，加我一颗。

一点都不算个暗恋的故事。

我思念初恋，保存她三千五百张画像，如同三千五百个日日夜夜，这份感情里有十年的期限，签了这一笔债，即使有几年快意潇洒也还有几年的悲苦要去消磨。她应该也接受了别人的表白，天上的星星相遇，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砸出大坑，变成小石子依偎在宽广的胸怀里，称之为爱，不过一瞬间便是方圆百里消失殆尽。在她心里我成了唯一被灭绝的生物，没有保留的余地。

人们都说我很怪，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说你们不懂，我的灵魂往后先活了五百年。

猪肉铺的邱二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猪肉铺家儿子一定要叫二傻，也许因为他爸叫大傻。二傻一点都不傻，大宋第一例注水肉就是他发明的。现在他坐在我身边：“二郎，我失恋了”

我不想理他。

就是有个姑娘，特招人喜欢，特招男生喜欢，我身边的朋友全都或明或暗喜欢过她。有时是深夜聊天，冷不丁“我喜欢过她”冒出来，像突然有个巴掌捎过来。

有时是一起饮酒醉，“那时候我没有能和她在一起”，这回是平地一声雷。

有时是他伸手按在我肩上“你有没有意见，我是真的喜欢她”，风从小巷子里鼓荡起微尘，有点迷眼睛，“那就去追呗”

认识她有九年了，谁都知道我喜欢她，她也知道，在第九年的开始表了个白，故意特诗兴大发地在她家墙上拿狼毫笔涂满我爱你爱得好像一只狗也像一只邱家大猪头之类的话，在凌晨一点她家外梧桐树下等来她提着一把长剑，威风凛凛，我说“我喜欢你！”，她说“嗯嗯。”威风凛凛像个女侠。

然后就结束了这么久的喜欢，和答题交卷一样，书院老先生八秒阅卷两秒评分，就是你的九年寒窗苦最后的评价。

大哥把半死不活的我抱回家，我闻着他身上的葱油味，忽然明白了所谓爱情就是这么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结局，江湖里的爱恋就是剑尖的白花，在虐爱的风尘翻滚起来。我忽然觉得屁股疼。

见证了她六届男朋友，听她欢天喜地说我恋爱了，听了五次“我恋爱了”，也听了五次“我失恋了”，每次的我都有奥斯卡的演技，尽力表演一个温暖亲和的知心朋友，把胸口那颗一百二十迈的大红马稳住。

身边认识她的少年，都喜欢她，因为她特别爱笑，会在那个没有哪个姑娘会主动肢体接触少年的年代里给人一个搭肩一个捏腰。

在我忍耐了那么久，她也爱上了别人，从心里掏出这份旧账，我想算一算，于是一个人独上景阳冈。

“壮士！”

“干嘛！”

“三碗不过岗。”

“去你娘的尽瞎掰！”

没这壮胆的三碗白，愣是锤了猛虎一个小时的肚皮，猛虎揉揉睡眼，我累的够呛。

“怎么不捏了？”

“给好汉点面子好不好。”

“诶哟好疼哦，求你继续不要停。”

猛虎点点头，示意我继续。

我挥挥手，像招别一片云彩，扭头便走。

身后狂风大作，一声如雷怒吼：“有没有打虎的职业道德！说走就走！”

我停下脚步，身子乱颤，“各行各业都有规矩，三碗酒，一个钟，一分不能多一秒不能少。”

咕咕噜噜，一个酒坛滚到我脚边。

“喝了它，”

胡须扎在我脖子上。

“你听说过董存瑞么？”

猛虎吐出血腥气，舌头砸巴砸巴，“不知道，没听过。”

我猛地一回头：“我他妈就是董存瑞！为了革命，我和你拼了！”如有神助，我冲上虎口，那是何等空旷的口腔，每颗牙齿间有一个世纪的距离，鲜红的舌头看上去和宫殿的绒毯一般充满了“欢迎光临”的意味。我的勇气化为乌有，双腿颤抖。

“来吧，欢迎光临。”

武大郎已经卖完第一千张烧饼，他是远近闻名的烧饼男神，每天起早贪黑黑灯瞎火地在清河县李家巷卖烧饼，他的锅是寒铁铸就，炭炉是纯铜浇制，火焰泛青，青中发红，是绝世凶焰。做饼的面用最香的米混天山的冰水，煎饼的油是十万斤花生榨出来的油中之霸，葱花费了三个时辰细细切出分毫不差。清河县烧饼王！人人都这么称赞他。每天天刚亮，鸡鸣起，李家巷里人山人海人挤人，只为了等那清河县烧饼王做的那只小小葱油烧饼。

武大郎眉清目秀玉树临风，是清河县上至八十老太下至总角娇娃的梦中情人。清河县所有男人都嫉妒他，连隐居的宦官都被他冲动醋意。

只见他纤纤玉手上下翻飞，面饼落入铁锅，像白鹤亮翅，油面冒泡是雨打浮萍，火焰从铜炉里冉冉升起，葱油香霎那间飘散，如天地一股旋风，弥漫在整个清河县，每个人都闻得见烧饼里的酥脆弹软，也闻得见那如柳树般的男子俊逸的风采。

“清河县百年不遇的烧饼之王。”尔后一百年，清河县都流传着他的传说，“可惜了可惜。”也满是对他的叹息。

那张血盆大口最终没有咬下来，猛虎合上嘴，往后退了退，目光如炬。

“我知道你大哥是清河烧饼王，我放你条生路，你替我把他的寒铁锅和铜炉偷来。”

“你傻不傻？你放走了我我会帮你做事么！简直无理取闹！”

猛虎扑上来把我压在身下，“伶牙俐齿！罪无可恕！”

“你是母的？”

“嗷！”猛虎一声怒吼。

衙内今天很不开心。

衙内姓王，名尼，喜欢骑马。

前些日子王尼骑着最新款白马追到了清河县十大美女之一的洛红，标志着衙内成功集齐了清河县十美，衙内却心底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即使此刻美人在怀，王尼也生不出半分快意，仿佛得到就是失去，梦想成真却大梦初醒。

王尼正低头思忖，窗外有老仆轻声咳嗽，王尼悚然，赶快起身，按下床头一个开关，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就落入了一个暗房。这时，房门打开，“侄儿！”一个高大白袍男子跨进门来，但见他剑眉星目，唇若涂朱，发如长瀑，俊逸非常，真是一副好皮囊！

王尼先是一愣，继而眉眼弯弯眼眸流转，“二叔！”继而扑上去撒娇赖皮粘着那白袍男子。

白袍男宠溺地抚摸着王尼的头颅，如同在皮毛市场掂量一块松鼠皮，这比喻有些怪异，却见白袍男轻挥手，身后的大门戛然关住。

王尼从大手里抬起脸来，一张略平凡的脸上，竟有了别样的神采。

这已经是第三百九十六张饼，煎饼的男子双臂肌肉坟起，长发束在脑后，滚油已经汪汪如江河，每团白面入了油锅如鱼入水，在热烈的温度里幻化成金黄色鳞片的锦鲤，在周遭喉结大动的人群注视下畅快得翻滚。煎饼的男子望着四周人山人海，不自觉得笑了笑，回想起了那些年在一个厚重身影下学习和面，烧火的时光，这些流着汗水的记忆都化作了掌心的茧，成了饼里的酥软，饼皮的焦脆。

不知二郎去哪了，大郎将锅里的锦鲤抄起，放进怡红楼老鸨绿姐的手绢里，“绿姐，这手绢用来盛烧饼，怪可惜的。”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绿姐直勾勾地盯着大郎，像要把大郎的四肢百骸都从人世这幅大画卷里抠下来，粘在心上。

“绿姐，绿姐？”大郎温柔地唤着。绿姐听着这磁性的男声，忽然两眼一白，身子一挺，呻吟一声倒下去，大郎正欲捞起绿姐，忽地几十只娇滴滴涂花指甲的手把绿姐拖开，“还想着用这招揩油，不要脸！”“五六十的人了，还那么没脸没皮！”“大郎，别管她，给我来十个饼饼啦。”

大郎一一应下，天边的太阳散发着橙色光芒，拥挤的人潮里映出一些不怀好意的黑衣人。

我睡着了，大梦一场，却只梦见一片空白，一根细长的线连接着这片空白，无数棉团般的球穿在线上，我把它们不断往前拨动，像在增加自己的筹码，可那些球体从右边来往左边去，我似乎一直在累积却永远无法填满，割人的细线要豁开我的手掌愈发疼人……

艰难地睁开眼，我看了看天，火红的云霞。

未完待续或者没有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