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亮的电话很突然,因为上一次的对话已是三年之前,
那时,他是我的客户公司里一名不受重视的职员,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会议室里跟其他同事讲述他设计好的内容方案。
“我觉得这个地方可以改一下,你问我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好。”
“这里最好请示一下X主任,我认为主任会有更好的创意。”
“亮,你挺拼的啊,想升官了吧?”
虽然他们的讨论热火朝天,但作为同行,我深知这些所谓的讨论,不过是各自心怀鬼胎的说辞,
亮一边为这些看起来很专业的同事们做出自己方案的解释,另一边眉头紧锁的看着自己筹备许久的方案,我看着他有些发愁的样子,我知道他的苦恼,不是源于方案本身,
而是围在方案周围的人,以及他们的想法。
突然,亮看到了我,因为之前打过招呼,他大概知道我的长相,于是他一边抱歉似的推开人群,一边像逃离什么似的快步向我走来。
“坐吧,”我开玩笑一般的反客为主,他也笑了,
毕竟是同行,是同行,就一定知道对方正在遭遇什么样的麻烦。
我们两个人的第一次谈话时间不长,关于方案内容的沟通,我们二人的共识就是没有太多要改动的项目,亮的水平在我看来已经很高了,当然这仅限于他的专业水平,遗憾的是,在亮这样的企业里,专业水平太高,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大岛,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我想的头都快大了。”
亮求助我的,自然不是专业方面的建议,而是对于这些指手画脚却又什么都不懂的人,应该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的闭嘴,
亮跟我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在这所公司工作了两年多,很多方案改来改去到最后越改越烂,预期效果不达标,老板怪罪下来,锅还是他一个人背。
“还是想着锻炼锻炼自己,锻炼锻炼.....”我问他为何不跳槽,他笑着说自己资历尚浅,经历过锻炼之后才能成长,
他想成长,他渴望成长,但是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现在这个地方,唯一能够让他成长的动力,
不是能够学到什么,而是能够妥协什么。
亮辞职之前,曾经主动找过我一次,也就是这个项目结束之后的不久。
我们两个人约在他公司不远处的底商,是个咖啡屋,我到的时候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但没想到他已经买好咖啡坐在那边等我了,
我笑着小跑过去,他却像是刻意跟我开玩笑一般的说:
“来,坐吧。”
看来,他还记得上一次,我是如何反客为主的。
一个不咸不淡的笑话,打破了我以为会略带尴尬的开局。
因为我答应见他之前,他们公司接替他的人曾在电话里痛骂亮的不负责,说他是一个不合群的废物,有点本事就到处炫耀之类之类的,我自然知道为何这样恶毒的评价会以这种不负责任的方式传播,也就在那时我隐隐觉得,
那个第一面给我感觉安静却有些焦虑的亮,迟早会从这个公司里离开。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他离开了,而我们又见面了。
这次见面,亮还是一身清爽的打扮,简单的格子衫,简单的牛仔裤,简单的白色帆布鞋,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了那种尴尬的焦虑,隐约透露的不安感,让我猜想他在辞职之前恐怕遭遇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体验。
“我走之前,项目部让我们交钱,企业要买什么代销产品,其实这本来也没什么,”亮开始说起他辞职前的遭遇,说的时候,我能看到他的眉宇之间,那种愤愤不平的情绪正在逐渐升温,
“我家里不太富裕,身上还有贷款要还,我就问项目经理,能不能买点便宜的东西就完了,结果项目经理白了我一眼,说你就买个XX吧,大岛你知道吗?这玩意要五千多,我根本用不上。”
亮看着我,他快速喝了一口咖啡,刚咽下去,就又迫不及待一般说了起来:
“你说说这是不是欺负人?我平时一个人的工作量撑起小半个部门,他们都知道我家里情况不太好,还要让我买这么贵的东西,而且,而且...”
亮说的越来越快,激动的他有些结巴,我示意让他慢点说,他才点了点头,尴尬的看了看周围,也许亮也意识到大家都在看他,
他腼腆的笑了笑,内向的性格,暂时战胜了愤怒。
“其他同事还嘲笑我,说我干的多赚的多,买点贵的怎么了?要是完不成指标的话,大家都要扣钱,多劳多得嘛,你说大岛,这帮人说的是人话吗?”
“所以那天晚上,我细细回想了自己来公司这两年的遭遇,我发现大家都不怎么认可我,我知道我不善于社交,可专心做事难道真的错了么?”
“真正做事的人被贬的一无是处,那些油嘴滑舌的人却洋洋得意的活着,我忍了太久,所以决定不忍了。”
我问他,你觉得你这样做,算不算冲动?他说不知道,所以想来问问我。
我说,既然你已经辞职了,而且你之前的经历也很难让你继续工作,所以不如就当是自己选择了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亮重复了我的话,我点点头。
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再后来我们彼此留了联系方式,离开之前我告诉他,如果有能帮忙的,记得告诉我。
亮沉默了许久,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去见亮的路上,我回想起之前亮工作的公司,其实从我个人来看,如果亮当初真的找好了下家,那么他的辞职是很明智的选择,
那家公司的口碑和风气很差,所以在之前的项目合作结束之后,我们就中止了继续合作的打算,再后来听其他同行说,那家公司的副总带核心成员跳槽,勉强支撑半年之后公司宣告破产,
再后来,我听说那跳槽的副总和所谓的核心成员,在新的公司搞小圈子被发现,最终被辞的被辞,被边缘化的被边缘化,
一切的发生,那么的合情合理,一切的终结,又那么的顺理成章。
时隔多年再见到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亮的衣品还是如同记忆里那般简单干净,没什么特别之处,又感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记得这件衣服?”亮跟我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衣服,我赞他有心了,他却说其实他的衣柜里本来就没几件衣服。
“我还是那样,没变过,也不想变。”
我们在他家门口的水吧里聊天,说起这几年的变化,娓娓道来的滋味之中,多了些调侃和沉着。
“我一直没找新工作,自己租了个房,现在就是个自由职业者,说是自由,工作量却比以前多了很多,”
亮笑了一下,笑的很勉强,我知道他和当初一样,不善于用虚伪的表达去修饰自己的模样,
“不过,赚的比以前多了,而且没那么多尔虞我诈的事。”
亮问我,是不是这个社会,容不下像自己这样的社交无能者?
我告诉他,不是容不下,而是各有各自的生存之道,
“其实大家都一直在被迫妥协的接受着什么,有人制造规则,有人编织假象,为了生存,有些人可以变得更浑蛋,而这些浑蛋,也可以变得很圣人。”
“他们就像是某种符号,在不同的群体中传播着他们的价值观,凡是跟他们不一样的人,都会被定义为社交无能者。”
“你跟他们不一样,不能证明你就是无能的人。”
我告诉亮,你有沟通的能力,你可以去准确表达自己的诉求,你可以叫来服务员,说清楚我喜欢喝的咖啡如何制作,我见过你给父母和朋友打电话的样子,你很自信,因为你知道你没有什么可自卑的,你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你讨厌虚伪,讨厌一切刻意被抬高的东西,
你讨厌的,也是很多人讨厌的东西:
离开之后的你,终于认清了谁才是真正的废物,
终究有一天,你会有属于你的生活,
你的生活留住了你,而当年你离开的地方,
唯有荒芜,埋葬那些被强行定义的“希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