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五斗橱里搁着一对玉观音。
观音一般不用一对来形容,这样说只因那是两只玉耳坠。
两块冰凉的翠玉上巧手吊雕着观音的模样,从细小的纹路上依旧是能看出观音一只手持玉净瓶,另一只手捻起,搭在胸口处,一枚翠玉色的朱砂痣,慈眉善目的模样甚是生动。
细长的玉最上头钻着小孔,令一支金色的弯钩险险穿过,可以坠在女人的耳上。我同师父一起住,家里只有两个男人,因此我发现这对玉观音耳坠时,它们还静静躺在黑丝绒布面上,尘封已久,等待着某天某人将落了尘的雕花木盒打开,才能让观音眉目中那慈悲的美重见天日。
那过于精美的盒子在师父陈旧的五斗橱中显得格格不入,不像是他的东西。
师父不戴耳坠。除了在家中,他也不让我叫他师父。
好吧,其实我更喜欢叫他无限。
邻里曾有人听叫我这么叫他,转头便叽叽咕咕起来,说些这小孩怎么这样不懂得礼数这样的话。我和无限不在这条街生长,外来的人总得被本地人诟病,更何况无限是个橱子里放着那么好看一副耳坠的人;我觉得那一定是打上海的大铺子里买来的高级货,给那些碎嘴大妈阿婆看,一定都要惊掉了牙!
巷里的大妈们都喜欢拜观音,有事就喜欢对着神祷告。无限叫我去药房抓药的时候,我看见那药房老板的柜子上就隔着一座观音像。
为什么要拜观音呢?我问。
无限总是回答,心有疑虑才会求仙问命。
人们问天地,问观音,问神仙卜算成败,
但问仙却没有答案,唯一的大道只在自己脚下。
大道是什么?我又问,
无限又不回答了,他总是这样,勾起人的兴趣后就搁置。他又偏开头,跟我讲一些仁义之类的话。
你的大道是什么取决于你自己,不要人云亦云。无限说。
无限不喜欢和那些人说话,但他还是叫我在外面要规矩一点喊他义父,一开始我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渐渐也发现这真是个聪明做法。
原因无它,听了这个叫法,爱猜想的邻里似乎一致了说法,认为我大约是无限某个故人托孤的孩子。别家的事不好指手划脚,她们不好亲口问一问无限,倒是暗中编排了不少凄美桥段,在每次无限拒绝他们说媒的时候都拿出来说说,再暗自神伤一番:
唉!那个痴情种!
无限还是像以往一样什么都不说,而我倒觉得很开心;因为我也不想要个师娘。
和无限一起就是最好的日子,虽然我得在外头和他扮演父子。
这种时候我只好安慰自己,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无限平日照顾我的起居,维持生计,教我读书写字习武练功,说他是我爹,好像也没有太大错。
我今年十四岁,已经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而无限看上去也不过仅仅比我大了十岁罢了,面上没有一丝皱纹,和我平时看见的小镇里辛苦劳碌的父亲模样大相径庭;寻常的十四岁小孩定不会有这么年轻的爹。
但我也不清楚他多少岁,只是偶尔听他回忆过往的时候,会觉得他好像活了很久的样子。
你以前都经历过什么事呀?我常常这么问他,
无限总是有问必答,除了对于往事;他总是摸摸我的头,完了又一言不发。
至此搁笔。
笔墨未干,他也已故去,我如此回想往事。还是孩童时,我不解他为何总是避而不答,但我总记得他不答时闪避的眼。
十四岁的小孩不明白,但许多年后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他的眼神流转中包含了太多太多,有水光潋滟,儿时旧梦,国破山河,儿女情长。时间如流水,抚平伤痛过后他的眼里可以容下一方小院里叽叽喳喳的小孩大妈,
其中当然也有我。
我心潮澎湃而不能自制。
幼稚的爱意盛在观音一般浅浅的眼眸中,无处遁形。编排过的凄美故事成了真。玉观音的原主是谁不再重要,我不曾想过将原物奉还。
我看他,有那小小玉观音的眼眸,已然是头顶上一尊新的神明:如隔薄纱,翠玉生辉,可观不可碰,可望不可即。
那双眼里带水,带泪。我现在写下这行字,知道那正是驯服了我的眼神。
七层薄纱之后,那玉观音应该荡在他的耳上。我用银针替他在光洁的耳上扎出一枚小小的耳洞,容忍一抹金色弯钩穿过依旧流血的伤口,
眉心朱砂鲜红,一双明目紧闭,那青丝白衣的皮囊下,掩在长发后的凉薄的耳还脆弱得很,或许还流着血。
我在心口排着一句句大逆不道的诘问,向耳上的观音祈求宽谅,
玉观音莹莹一笑,不作回答。
End.
有点意识流(?
其实想说的是观音这种意象,观音仁慈宽厚。小黑看师父如同看观音,觉得他深不可测,过去也经历过许多伤痛。小黑问师父将来的路怎么走就好像平民百姓求仙问命。
然而无限却告诉他,问仙是没有答案的,你可以选择任何一条路。
其实还有一些“我从此不敢看观音”的意思在,把他当观音,把他当神明。但不可说也不可问的结局是一种迷茫,最后才猛然醒悟,原来自己早就被他俘获驯服,并且心生一些不可说的念,比如说看他扎出耳洞戴上观音耳坠。
戴耳坠这点很有意思,故事给男子扎耳洞是当女孩儿好养活的,一个耳洞会给人附加一层女性身份。耳坠是一种束缚,所以这里的感觉就有点,为师为父,高高在上,如同神明观音,你却想禁锢他,为他加上性别与另一层人间烟火。
但是这一切是好是坏都无从得知,因为神并不会给你答案,无论身处哪一条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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