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学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我与堂叔家的几个小孩，每日里变换各种花样玩耍，很开心。
那时，申家堡一带还没通电，夜晚以油灯照明，没有路灯。天黑以后，我们经常趁着月亮的光，在打谷场玩很多游戏，什么狼叼小狗、捉迷藏、跳方……大约有六七种。夜深后经常被大人强制带回家，才算作罢。
有一次，在一棵的树上采杏子时，我从门前的土崖上掉了下去了，那土崖子有两长来高，当时，我的腰正好落在一个凸起的土包上，半天站不起来，提不上气，眼前一片漆黑。我爸觉得，再让我自己疯玩下去，非得惹出更大的麻烦，让大人把心操碎不可。于是，在我五六岁时，他给老师买了两包烟，就把我送到了学校。
上学以前，我对念书没有一点概念，一方面很羡慕堂哥他们识很多字，感觉本事很大；另一方面，又怕挨老师的打，而且每天要早起，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从我自己的意愿，真是很难抉择。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被连哄带胁迫地走进学校了。我爸向一位堂哥借了一些一年级的旧书，奶奶给我做了一个书包，将这些书装在里面，把书包往身上一背，就这样我开始了自己的学生生涯。
（二）初学
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中间,有一废弃的堡子,现已坍塌殆尽。村庄因而取名'申家堡'。我们学校就在堡子后面，依附堡子的城墙而建，当时共有四个年级。
我家在山坡底部，上学时需要走过大片的田地，穿过杨树林，爬上山坡才可到达。一搬要走二十分钟左右。
记得学校是在六点半出操，这就意味着，我要在五点半以前起床，六点前出发。在冬天，这个时候天还没亮，正是黎明前最沉的一团黑暗。因此，不管你五六岁，还是七八岁，上学时都要在一团漆黑中 走一段很长的山路，才可到达学校。
我刚上学时，让我黑暗中独自走这么长的山路，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幸好，当时村里所有的小孩都会结伴而行。有人会想，黑暗中走山路上学，一定会很辛苦，其实一点也不。
每天，我奶奶会准时在五点半叫我起床，穿好衣服后，我一边在炉火旁等待，一边吃一些馍。过不了多久，村里比较大的学生，就会喊我的名字。这一喊，每家的鸡都受了惊动，开始打鸣。在一片鸡鸣声中，我们对黑暗的恐惧被压制。大家都在村口的一个水塘前集合，到齐后，排成一队再往学校走。一路上，我们从打谷场的柴垛上，撕扯一些胡麻秸秆做成火把，每人手擎一个，在一路欢笑中，向学校迤逦而行。
现在想想，其实小学的课程也不繁重，丝毫没必要起这么早，一副披星戴月的架势。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似乎每个村口的小学都是这样。冬天里，出完操之后，天才麻麻亮呢。
（三）捉麻雀
冬天，我们到学校时，天还黑的一塌糊涂。要等到八点钟，天才会变亮呢。
那时都是用自制的小油灯照明。到学校后，值日生要将当天的火生起来，其他人则在油灯的照明下，读书，写作业。那时的火炉，是用土块和泥堆制的，烧的主要是煤砖。一般都在教室中央。只有班长可以任意时间烤火。
生火时，值日生将自带的木柴引燃，等火苗旺了，再加上煤砖。有一次一个值日生偷来他家的一瓶照明煤油，生火时倒在燃烧的木柴上，火苗子腾地一下窜起一丈来高，四周向火的七八个人，全被烧焦了眉毛和头发。
因为老家地处西北，每年冬天都会天将大雪。冬天里我们穿着母亲做的厚棉鞋，在雪地里走到学校时，鞋底全湿了，冰冷难忍。大家轮流把脚伸到火炉上烘烤，一会鞋底就冒出白色的水汽。有一次，五六人正在围着火炉，将五六只脚伸上去烤火，突然闻到一股棉花烧焦的味道，众人一看，一位同学的鞋帮已被烧了一个大洞，裤腿也烧去一截。
那时，每天中午我们回家后，都有麻雀从教室屋檐的缝隙里钻进来，偷啄我们的干粮。吃过午饭回来，我们几个人商量好，先轻轻将纸团挑在竹竿上，慢慢堵住椽缝，然后再打开门，然后就看到惊慌乱飞的麻雀。麻雀逃不出去，在教室顶上突突乱飞，我们所有人将书抛向空中击打，一时间书籍，纸片，麻雀乱飞。过不了多久，麻雀体力不支越飞越低，最后我们到桌子底下捉拿，前堵后追，抓到即可据为己有。一阵忙活之后，可怜的麻雀会被运气好的人捉住了。
读书时，我只捉到过两次。麻雀那惊慌的眼神，至今让我难忘。
（四）困惑
我的一年级学得很艰难，那可能是我读书生涯中最难读的一年。
上学前，我不但没有经过类似幼儿园之类的启蒙教育，而且，我是从第二学期开始的。一开始上课，老师就让读“大兴安岭，雪花飘舞。湖海南岛，鲜花盛开”，也不讲解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大兴安岭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雪花飘舞了？老家把房屋上较小的那种梁取名为岭，那时我还以为大兴安岭与建房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一个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些秘密麻麻的拼音是什么意思，甚至连它们名叫拼音我也不知道，看到周围的同学能认出所有的字和拼音，惊出我一身冷汗。感觉虽在一个班级，但我和他们有天壤之别。因为啥都不懂，上课时我就只能看着房梁发呆，然而老师又严厉，又不能动，一点都不习惯。
一年级的老师是一位民办教师，家在邻村的马家山。他一边上课，一边还要照顾家里，种地。在学校，他只教我们认字，认拼音，余下的时间就是重复无数次的念课文，其他什么都不讲解。而我的同学呢，真是什么人都有。记得刚走进教室，我被里面的学生吓了一大跳。我发现在一年级，有些学生比我大九岁之多，身高与老师一样高了，据说一年级已经读了很多年。余下的人则大多是比我大五六岁的，而我是属于年龄最小的六个人之一。
（五）语文
前文说过，我的小学一年级从一开始就先天不足，这让我在后来的语文学习中倍感痛苦。
起初，我不认识字和拼音。老师就把我和与我情况类似的六人，单独划分出来，不像其他人一样要求我们，每天布置几个特定的字，要求我们写会即可。
等到第二年，我就要像其他人一样了。虽然拼音会了，生字也都会读写，可是语文作业我怎么都不会做，特别是回答问题一类。我记得有一课的问题是，大雁为什么往南飞？别人刷刷几下就把问题答上了，而我怎么思考都没有头绪，很痛苦！大雁为什么往南飞，我怎么知道啊？连大雁是个什么鸟我都不知道。以我的个性又不想抄别人的作业，因此就只能慢慢想，别人课间活动，我写作业……
几乎，每一课的回答问题，都让我如此痛苦。一方面是对数学学习的如鱼得水，一边是对语文的一筹莫展，真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在我痛苦的思索中，我终于总结出了一些窍门，就是对于每个问题 ，都可以从前面的课文找答案。课文是：“秋天，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大雁为什么往南飞？我就写因为秋天了，天气凉了，所以大雁往南飞。结果老师判对了，这让我很兴奋。以后对待每个问题，都是如此嵌套。
后来到了三年级，要写作文了，我苦恼的学习生涯又重新开始。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写作文，什么叙事、写人，每一类都让我很难过。后来有一次，我似乎灵感大发，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下，一口气写了一篇得意之作。原本以为老师会赞赏，不曾想被作为反面标靶在课上训读、批判、大加嘲讽。老师说:“小鸟在树林里还婉转歌唱？……乌鸦在你家房顶上呱呱乱叫吧！”底下的人哈哈大笑，而我则第一次置身于极为尴尬的境地中，像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对语文的兴趣，在一次偶然事件中培养了一点点。有次学一首古诗，老师将古诗中每个字的解释，每句古诗的的意思及整首诗的寓意按教学参考用粉笔写到黑板上，要求大家抄录，然后全文背诵。等老师一写下，我的记忆力特长发挥优势了，一节课下课时，我已经全部背下，这让其他人很羡慕，而我，第一次从语文学习中，获得了虚荣的快乐。
（六）体罚
那时，体罚很普遍，也很严重。
我刚上学没多久，有一天上语文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生字领读了几遍，就点名让下面的一个女生上去读，那个女生怯怯地低着头，小声对老师说，自己不认识。老师说就像我刚才教的那样读啊！把会读的读出来， 不认识的就说“不认识”，从第一个“岛”，开始！那女生拿教鞭指在字上说：“岛，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除了第一个，其他都不认识。下面的学生正在哄堂大笑，老师已夺过教鞭，劈头就打下去，女生凄厉的叫声让我噤若寒蝉，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倘若我被点到，那挨打的肯定就是我。还有，因为我一个字都不认识，理论上被点名后像那个女生一样挨打，是迟早的事。这让我心里很恐惧。今天想来，是否在一年级时挨过打已记不清爽，但那种对挨打的恐惧却至今难忘。而那位女生，有可能是出于对挨打的畏惧，有可能是老师的残忍让她早早对读书心生厌恶，后来读到二年级时,就不读了，过了几年，与他家人一起迁到新疆去了。
老师对我们的体罚，除了用教鞭抽打，还有很多的门类。最主要的有罚站，扣留等几种。所谓罚站，就是学生犯错被老师逮到，或者被其他人举报后，老师就在特定的地方画一个圈，让犯错者站在里面，不准动，直到老师解除惩罚为止。犯错严重时，则会被要求头上顶上砖，或站在人多的地方示众，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所谓扣留，是指学生犯错，或没有完成作业，老师将其扣留在学校继续写作业，不准吃午饭或延迟吃午饭。
罚站是大多数人都经历过的，扣留则偶尔用之。有次，我在学校后面的杏树上摘小杏子，被班里的同学举报，一位姓马的老师把我扣留下来。其他人放学都回家吃饭去了，而我则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前的场地上，等他的释放令。那位老师是邻村的，住在学校，自己做饭吃。他看我站在那里，就说，你到厨房来，过来帮我做饭！我过去后，他让我拉风匣（一种类似鼓风机）烧水，等他自己和完面、切完土豆，等我把水烧开了，才放我回家。
当时还没通自来水，老师的饮水主要是通过我们两人一组抬山泉水解决，一次抬一桶。有几个同学拿抬水的木棒玩抬老爷的游戏，即一人骑在木棒上，另两人将其抬起来，到处走。结果被老师看见，罚他们抬起来绕乒乓球桌转一百圈。等一百圈转完，那位被抬的同学，几乎都不会走路了。
又有一次，老师突发奇想，课间活动突击 检查各人书桌，看谁的桌框里发霉的馒头、饼子最多——老家的习惯，幼时上学大多会带些馒头等干粮，以备充饥——然后选出其中十个，让他们在教室屋檐下排成一排，将收集的馒头分成十份，然后当众把那些已经长出绿毛的馒头吃掉。为了增加惩罚强度，老师从办公室拿来毛笔墨汁，将墨汁涂在馒头上。那种墨汁有一股恶心的臭味，闻之已令人几欲做呕，更别说吃了。但在老师教鞭的威慑下，所有人将自己的那份霉馒头吃得一干二净。之所以这样做，老师颇有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美其名曰是为了防止浪费粮食。我常常想，假善之名行恶，这即使道德杀人的通俗版本。
当时，面对老师的种种体罚，学生是无能为力的。一方面老师在惩罚时会有一些诸如为了提高成绩等绝对正确的理由，这让他觉得心安理得，一点都不愧疚；另一方面，被体罚的学生回到家里，还不能跟家长说，就算说了也白说，因为大多数家长会说，严师出高徒啊！退一步说，即使爱怜自己的孩子，家长又能把老师怎么样？何况这是一种普遍的教育观念问题，又不是那个人的问题，以个人之力，岂能扭转？
由于老师以善行恶，让学生的委屈无处诉求，因此当时的心里压力还是很大的。从这层意义上讲，在当时的小学，有很高的辍学率，一点也不奇怪。
有一天在电视上看记者采访黄永玉，一说起幼时打自己手掌的老师，这个通达的老头依然恨得咬牙切齿，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打自己手掌的那个老师，“我现在要是见到他，最想做的,就是在他手掌用戒尺恨恨地打！像当年他打我一样……我要把憋了一辈子的气，都给出了……”黄老一席话让我如遇知己，老人家真是性情中人！像我这样幼时对体罚畏如蛇蝎的人，是非常能体会到黄永玉的心情的。对一个幼小的人而言，体罚可能是当时最大的敌人，其危害不仅在于对幼小的躯体造成肌肤的硬性伤害，更有甚者，从此可能让一个稚嫩的心灵对读书彻底丧失兴趣，从而误其一生。在我这样的小学，有那个人没有挨过老师的打？又有那个人切实从纯粹的读书中获得过学习的快乐？我想恐怕没有。我们都是在教鞭的胁迫下学习，作为报复，一放暑假寒假，就把大多数书本都折了一种四方纸包，或者折成纸飞机……
我至今认为，在小学教育阶段，最重要的不是让一个学生考上中学，明白多少事理，而是从一开始培养出他对学习的兴趣，然后在内在兴趣的激发下，完成其一生的自我学习。我有时觉得，中国普通百姓的悲情，自小学强迫学习而始，至年长后强迫遵守一系列自己并没有参与制定的规则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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