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简论五十五（留侯世家）
秦之一天下也，灭六国，隳名城，杀天下豪杰，陷民于水火，驱赶天下苍生不异犬羊，残民以能，以爲普天之下，莫敢与之争。
然志士起于草莽，无不思以报之。荆轲以短兵接之，力士以大椎投之，虽侥幸以脱，然心悸目眩，魂魄亦丧矣。未几，天下大乱，秦如土崩瓦解。此何故也？以天下爲敌也。
留侯勇冠古今，才爲世出，遭遇英主，爲帝王师，言听计用，学无所遗，天下受其惠。后随赤松子游，不複与人间事。谋事谋身，皆过常人远矣。
设使郦食其之计见用，则楚之外，又複立许多楚矣!天下甯得而定乎？且战国虎争，干戈屡兴，天下扰攘，民无甯日，秦除其弊，废封建，立郡县，冀永绝诸侯之争。今複立六国，是驱天下重归战国也，岂非倒行而逆势乎？若非张良之计，大事去矣。
汉惠仁弱，颇不肖其父母。自古仁者易侮，慈不带兵，若勉力而行，必无功矣。
呜呼！惠帝生于豺虎之家，偏具柔弱心肠。楚汉战起，因父之故，流离失所。追兵突至，爲其父推坠车下，几死者数矣。
高帝以惠帝不肖己，欲废太子，大臣固争，后虽置之，然怏怏不能平，时时思以废之。知不能易，以惠帝比鸿鹄，歎鸿鹄高举，虽有缯缴，不能及之。
夫子可忍，天下之人孰不可忍乎？
吕后残戚夫人爲人彘，且指示惠帝。惠帝身心俱废，遂不与国事，终成枯落。身死，吕后欲哭而无泪。有此父母，可谓命也；有此命也，大不幸也；有此不幸，无所逃也。
孰言仁者多寿乎？
思宗手刃其子，歎其何爲而生帝王家。王子与贫儿，各有其命也。
秦出金玉璧帛而诸侯散；汉惠出金玉璧帛而皇位固；晋献出金玉璧帛而虞虢亡。金玉出而大业成矣。
古今成大事者，皆出金玉璧帛以收拾人心。夫金玉璧帛，常人之所欲也；天下国家，帝王之所欲也。以己之所欲，易人之所欲，不亦宜乎!然互易之间，正义，抗争，牺牲，热血，眼泪，皆成余事矣。
留侯子，坐不敬，国除。君子之泽，至二世而斩。悲夫!留侯恭敬慎守，常处退让，一以不耐烦剧，一以绝雄主之猜，几不与人间事。而其子乃以不敬除国，是予之所大不解也。
留侯乃古今一奇人也。数世相韩，及韩爲秦灭，乃毁家纾难，立志恢複，日日思以报秦，此其忠也；
博浪沙一击，事虽不成，然秦王肝裂胆碎，天下之人一纾郁恚，此其勇也；
画赞于帷幄，决胜于千里，谋成于事之未发，算筹于箸之既辍，此其智也；
秦失其鹿，天下之士，如蜂集云涌，高帝出身微贱，其从者亦市井无赖，犯法亡命，而留侯间行归汉，言听而计从，谋定而事动，成帝王师，此其明也；
天下已定，则常思退让，不与人间事，以绝高帝之雄猜，以终其天年，此其殆天授，古今罕出其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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