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生提到的旗哥哥、至哥哥和叔姬姐姐,都是公孙枝的子侄,也即公孙澹、公孙成业这些兄长的儿女。他们与申生的年岁不相上下,平日里相处也极为密切,因此也就成了小叔叔公孙枝以外最亲近的人了,狐季姬也只得依着他的请求,每隔三五日便请他们来相聚一回。
在日常的玩闹之外,对申生的教养也是不能松懈的。狐突大夫和他的长子狐毛每天都要抽出不少时间来教导申生,只是与太史苏注重于德行仁爱的讲述不同,狐突所提到的三代典故和东方故事更加富有趣味,同时还总能在玩闹的间隙,不经意间就能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而当他回过头来再询问时,申生也能讲故事的梗概说出个五六分,这一点倒是连保傅也是比不上的。
而与之相对的是,太史苏和公子友的教导却要严厉得多。每当两位老者前来讲授教习之时,申生都要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认真听讲,甚至有时连开个小差都要被狠狠地训斥一番。在这两位老者面前,申生是淘气也没有了,侥幸也没有了,一切都只能暗搓搓地受着,只盼着一天的讲授能快点结束。
就这样时而拘谨约束、时而安然适意地度过了两个月的时光,不知不觉间天气就寒凉了起来。到九月中时,申生随着狐季姬返回了公宫,终于又见到了阔别良久的父亲。看到父亲躺在榻上虚弱无力的样子,申生突然又忆起了正月初一初见父亲时的情景,眼泪便不由得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似乎很容易受伤,因为几乎每次相见时,他不是受了重伤无法移动,就是大病沉沉难以起身,想来父亲不愿与自己相见,也是这个缘故吧!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开始沉重起来,连带着双脚也无法移动了。
见申生又是一副满腹悲伤的样子,诡诸不免也有些感慨,急忙招呼着让羚趾将他带到榻前,同时关切地问道:“这几个月来,学业可是荒废了许多?”
“父亲……”申生眼睫低垂,突然泣声说道:“父亲能不能不要做国君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申生的请求让诡诸颇感诧异。想到因蔓生事件而出现的诸多流言,他实在担心有人借此蛊惑自己的儿子,于是急忙追问道:“是不是在外间听到些什么流言蜚语了?”
“都说做国君是最尊贵的……”申生喃喃道:“可是,可是父亲却总是受伤生病……是不是不做国君就不会这样了?”
“原来是为的这个?”诡诸不由的苦笑了一声:“父亲在这宫里安全得很,又怎会时常受伤呢?”
“可是我每次回来,你都是病着的……”申生缓缓地抬起头来,怯怯地望着父亲的脸:“上次就流了很多血……”
“每个人都是血肉长成的,常吃五谷杂粮,又怎会不生病、不受伤的?”诡诸努力支撑着身体,好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进而安抚道:“便是申生自己,每到春秋交替的时候,不是也经常会生病吗?与族众的兄姊玩闹得狠了,也时常会受伤的吗?”
申生嘟哝着嘴辩解道:“我还小……父亲是大人了……”
“伤病是不挑人的,就算是壮硕如牛的勇士,一旦得了什么急病,也会身体虚弱,连一个小孩子都推不倒。”诡诸微笑着解释说:“所谓病如山倒,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小叔叔……小叔叔就很少生病,也从来没见他受过伤的。”
“那是因为……”申生的提问着实是有些刁钻,让诡诸竟也想不出什么争辩的办法,只好扯了个谎说道:“因为小叔叔疼爱你,担心生病了会把病气过到你身上,所以每当生了大病就会一个人躲着,等病好了才敢去照顾你!”
“那……小叔叔是不是病得很重?”申生突然惊恐地问道:“都好长时间没见他了。”
……
这段简短的对话让诡诸的内心感到十分沉重。早年天子权威尚在时,诸侯大都只是地方百里的小国,国疲民弱无力营建规模宏大的宫室,故而常将公子送到有威望学识的大夫家中教养,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项传统。
诡诸自己年少时,就常年寄养在司马子申的府中,而兄长伯侨、仲梁则分别由公孙郑(桓族富氏,公子胜之子,富顺之父)和公子瑾(庄族,字子瑕,公孙开之父,曽任司空)教养。申生出生后不久,自己也正是遵循这项传统,将申生送到了司马子申的家中抚养。
但与如今情形不同的是,当初曲沃势力弱小,公宫和公族大夫宅邸的规模都极为有限,规矩也没有如今这般森严。即便是被寄养在司马府中,诡诸与先君武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疏离感,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跑着回宫去探望父亲。甚至有的时候,当父亲与大夫们在大殿中商议要事的时候,自己还可以与其他的公族子弟在殿外的庭院中随意嬉戏玩闹;玩得累了渴了,随随便便就能跑到大殿里去讨水喝,喝完了还能接着疯玩,君大夫对此也都见惯不怪了。
而如今呢?随着晋国土地人口的不断扩张,宗族手中掌握的封邑和民户越来越多,聚集的财富更是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与之相应的是,国家需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繁杂,需要调解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不仅国君自己疲于应对,就连有职官在身的大夫也都焦头烂额。为了减轻来自各方的压力,不仅公室设置了更多的官职,身负重任的大夫也为自己增添了不少的属官,与之配套的寺人、婢仆更是成倍增加,使得原先就逼仄不堪的宫室、府宅变得愈发拥挤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几十年来,国君的宫室和大夫的宅院都经历了数次扩建,其占地规模和营建样式都在不断地变化。迄至先君武公一统晋国,原先的公宫已然无法满足需要,这才干脆迁址重建,而由此也引发了公族之间一股竞相奢靡攀比的风潮,最终形成了曲沃城如今的格局。
在这样一个新的格局下,无论是新建的公宫还是大夫的豪宅,都已经不是当初的公宫可以比拟的了。它们被高高的宫墙包围了起来,即便是公族大夫想要出一趟门,都要经过好几道巍峨耸立的大门,外间的生人前来拜访,若是没有人引领都会迷路,更别说像申生这样幼弱的孩子了。
也正是因为被着高高的宫墙和一道道的内门阻隔,当诡诸将申生寄养在司马子申府中时,二人之间便竖起了一道天然的隔膜,让本该亲密无间的父子变得有如远隔千山万水的故人一般,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
这种感觉让人如鲠在喉,尤其是每次初见时,看到申生那有如面对陌生人的眼神,看到他略带有羞怯的目光,诡诸的心里就总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压抑感,让他内心中无处向人诉说的孤独感又增添了几分。
在无尽的悲苦与愤懑中,诡诸渐渐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再次见到了离别多年的齐姜,她正将一双儿女拥在怀里,眼睛里满是关爱和喜悦的神色。诡诸出神地看着她,在昏黄的烛火照耀下,她的身影依旧是那么清丽,她的面庞依然是那么精致,她的神态依然是那么安详,她的话语依旧是那么轻柔;她头上的发簪就像是落在阳光里的雪花,透出了晶莹而舒缓的光芒;她身上的纱衣就像是夕阳照耀下的水面,正在微风的吹拂下,闪耀出五彩的波光,让人不禁沉醉其中,久久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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