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空壳
眼前的人沉入冰泉中,青丝如水草般在水中微荡,仿佛他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
那日沉洲浑身血红地从凡间归来,像游魂般行走于一片宫灯彩檐的仙阁前,鲜血沿着袍摆淋漓而下,好似不久才淋了一场墨红的雨。
任谁看了不觉得触目惊心,可降命只觉得这是六界第一大傻子在上演一出自残闹剧。
这段时间里,降命还是耐不住性子去看了那个女娃娃。
她没有死。他一早就猜到,沉洲那厮不舍得杀她。要不是插手凡人的生死会遭反噬,他早杀她一百次了。
自沉洲回了天界后,女娃依旧住在南沧山,中途有男子上山寻她,她闭门不出。
十年平平淡淡,随着日出而起,天晴会到朝花村照料花田,雨雪天气便躲进二楼屋内,门窗关得紧。
一切都十分正常,唯一蹊跷的便是她似乎忘记了与沉洲的羁绊。
当旁人问起时,她也只是笑笑地说那是她的夫子,家中有急事,几年前便走了。
降命猛地意识到,沉洲竟然做出了同七百年前一样的决定。
他亲自洗掉了她的记忆,这世上将不再会有人信奉于他,他自然而然便会化尘而亡。
降命气急败坏,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文野执念已散,明明就差一步就一步……
人间再过千年,洲僭仙命有一道亮光,有人为他筑寺千座,那时他仙途鼎盛,便是照拂自己之时了。
就差一步……他竟然活生生碾碎了。
心中大怒,恨不得将他从冰泉中拽起来,可每次看到他在冰泉里那副清心冷透的脸,只生出无限惆怅。
几日后,降命算出她将于十一年后离世,他决定现形再见她一面。
他来到竹门处,见到了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蹲在花树下,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头发用哪里折的木枝挽起,浅色袍子将他身体罩起来,像小小的糯米圆子。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望着他,“公子寻谁?”
无论是气质,还是说话的语调,都极似在冰泉里躺着的那位。
降命有些恍惚,抱着一丝希望地问道:“小孩,你信神么?”
男孩果断回道:“不信,娘亲说信神不如信己。”
他还未来得及露出失望的神情,便听到一声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
她说,降命仙君,好久不见。
文野从屋内走过来,身着素色裙衫,脸上波澜不惊,好似不过同熟识打了声招呼。
降命瞬间仿若天翻地覆,她没有失忆?不仅如此,她竟然知道自己的仙家名……
他思索了半刻,恍然大悟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似看到了转机,畅然大笑:“惟思,你骗了我们。”
她平静地说:“降命仙君,您误会了,我不是她。”
可是那又怎么呢,她早就被她们腐蚀透了。从此至终,她只是一个把名字妥当安放在活人这里的空壳。
又或许她谁也不是。
在那场无尽的梦里,其实还有一个更深的梦,她是名唤惟思的神女。
她从来没有和沉洲提起过,因为不想成为别人的影子,更何况那或许是他深爱之人的影子。
可结果她却因为惟思的记忆,在那一个又一个的瞬间做出了不可逆转的决定。
15、囹圄
那个朝思暮想的仙神立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院前红炉白雪,远处山沉远照。那人来到栅栏前,看向她:“怎么又光着脚,送你的履鞋呢?”
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娇娇说道,“穿不习惯,硌脚得很。仙君大人最好了,定然不会和我计较吧!”
那人下意识皱眉,语气听不出责怪还是娇惯,“山野蛮子。”
岑桢弄不清自己是谁了,好似误入囹圄中,似与之围炉夜话,开怀大笑,又似回到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孤寂中。
醒来总是汗淋淋的,怅然若失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在这场梦中,她能感受到惟思的所有情绪,甚至可以一字不差地述说出她经历过的事。
但是她们又是如此的不同……
岑桢没有失去他的痛苦,反而很开心她能陪伴在他身边。
一介凡人怎么胆敢觊觎天神呢,十几年前的相遇已是恩赐福泽,她不会奢求什么。
那么多年以来,她久久地守在将军庙里,每日擦拭那尊神像,见着他的信徒越来越多,香火越来越旺,她的整个心脏像被填满一样。
她满足地看着那一切,似乎这样他就不会是孤独的。
岑桢不知这样的思绪从何而来,神怎么会孤独呢?他拥有的如此之多,他那么强大。
可那一场场说不上是幻觉还是梦境的画面,让她透过惟思的眼睛,看到了真正的他。
而那些梦,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变化。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拙劣模仿着神女,模仿她的衣着,模仿她的喜好,模仿她娇嗔的语气。除此,她还在尽力地模仿着她的勇敢和善良,只不过它们过于锋利,而她过于愚钝,因此也吃了不少苦头。
岑桢利用自己祭师的身份,将施暴者的罪行公诸于众,使他们得到应有的处罚,受到众人唾弃。
她一纸书信寄给官府,谴责徐家杀妇案非简单妒妇事件,是赤裸裸的杀人案。
石沉大海,她便不断上书。
徐家派人前来警告她,她看着玉石像,他一如既往地怜悯众人,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她说:“你敢让你家主子对着神像立誓么?”
第二天夜里,庙里着火了。她半夜醒来,看着一团团拔高的火焰燎遍每一寸地方,神像置身于火海中,白玉映着红光,似晒伤了脸。
在那场意外中,她整条手臂都被烧伤了,日后诵念都穿着厚厚的衣裳将它藏起来。
怕吓到他。
后来一日,徐家公子来上香,他轻蔑地扫了一眼,问:“岑师啊,你的将军不保佑你了吗?”
岑桢想起了梦里发生的一件事。
一次惟思同沉洲去人间游历,行至在一个街巷,看到零零散散的人呈长弓状聚在一起,扒上去一瞧发现有人正讲着那苏妲己的故事。
商纣王的种种皆落在苏妲己的“善妒”二字上,可是自古妒妇故事娱乐的都是男人,奚落、审判她的也是男人。
倘若今日讲故事的是女人,又该如何呢?
惟思给了男子一锭银子,让他换个故事讲。
他眦着一口大黄牙,应声答应,可隔日又讲了起来,不仅如此还大笑她莫不是妖狐转世,才向着一个祸世妖妇。惟思气得两眼昏花,引经论道,从天上讲到地上,将那人祖宗都骂了个遍。
那日离去后,她想起沉洲从不爱惹事端,才硬着头皮说:“你训责我吧。”倒是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
沉洲问:“我何时成了一个动不动就责怪你的人?”
惟思揪住耳垂,缩着脖子,一副“大人饶命”的乖巧样子,念了出来:“‘恶贼无节,不与撕咬;小人殊道,不与争辩。’这是你说的,可是我没有控制住。”
沉洲别过头,不知看着哪里,“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忘记。”
惟思得知自己“被赦免”,跑到他目光之处,脚踝串铃发出悦耳的响声。“怎么会呢,洲僭君的话,我可是每日诵读,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他看她那得意忘形的样子,笑着说了三个字。
小滑头。
还有很多这种回忆,像装在罐子里的萤火虫,放出来一粒,就可以驱逐黑暗。
岑桢借着多年前那模糊的一个转身,借着数不尽的并不属于她的回忆,借着那些她摸不着看不到的与他的牵连,熬过了许多的苦难。
他,或许早已超越了神的地位。
那把大火如同刀尖般在白墙,悬梁木上添上了很多伤痕。整堵墙像被刷了一遍黑漆似的,从底部延申到天花板。晚上看像一道巨大的黑影。
这些年常有人问她,这个将军是保佑什么的?
她每次都把沉洲的生平认真说上一遍,还没等她说完,那人插嘴道,“他可有什么军功?或是有什么传奇经历?”
旁人用手肘捅了几下他,示意他慎言。
她执毛笔舔墨,记录供奉金额,不再抬头看他。
该如何描述呢?要讲他在战场上从无败绩么?讲他明明可以风光一世,却为了已逝之人,当了那受苦受累的军医么?
该说他苦于连绵战事,身不由己,与王上决裂,逃出家族,长留于孤山。
还是说他的才情遭人嫉妒,奸臣编造了一纸昭书令其自缢,而他死后被王上追封洲既,意为周祭,逝同国殇呢?
他够做你心目中的神吗?她很想这样问那人。
可还是忍了下来,只说道:“你的香火灭了,带着它离开吧。”
次年,有首歌谣在孩童之间传开了,歌谣讲的是将军庙里有个古怪的女人,不吃人只吃香火,见到人来就乐呵呵地迎接。可你若是不诚心,她便会将你赶走。
有日,村长带人闯入抓她去看大夫,大夫说她有臆症,沉疴难愈,需喝药静养。
他们说这个将军根本不是什么战神,只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士兵,他僭越上级,盗用了他的名声,称自己为将军,实则大逆不道,事情败露后自尽于故乡。
他们说岑桢骗大家的香火钱,四处传颂编造的故事,只为了稳固虚名,实在担不起祭师之名。
一夜之间,受人尊敬的祭师成了骗子,成了疯子。
从前那段神像临街,万人空巷的回忆好似成了一道从眼前晃过的虚影,只觉明亮温暖,可道不出所以然。
16、结因
岑桢喝了药总陷入了反复的沉睡中。
她看到沉洲一脸不满地看着自己,声音带着愠怒:“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我不是说过,有事来找我吗?”
她轻轻动了一下肩膀,牵动了整个背部的酸疼,她想说“我还好,没事的”。可是惟思哇一声佯哭了起来,扑上去道:“我把那群臭鱼烂虾揍了一顿,以后没人再敢说你了。你摸摸我,好疼。”
沉洲叹了口气,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我不在意,随他们怎么说好了……”
可她终究不是惟思,再怎么共感情绪,也得不到那温暖的拥抱。
她置身于漫天的流苏花雨中,如流水飘零,沉洲让这片枯木花苞盛开了。
一道道清脆的笑声传来,像小孩被挠痒痒一样,听得人心情也愉悦了起来。
如蛇蜕皮,鹿角断落,而开花落叶也一样,是生命步入下一段进程。而此地大旱半年,这上百株流苏树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说,你不是不会干预凡间规律运行吗,怎么今天大发慈悲了?
微风拂过,银白睫毛如蝶翼轻颤,他垂下眼眸。许久才回答道,只是觉得很可惜罢了……
他忽然剪断话头,那流露出的悲悯瞬间如蜗牛缩起的触角,藏在了壳后。
战役连绵百里,抬头是落雪交叠于棱角分明的戈壁之上,满目浮华。低头却是数不尽的尸骨相枕而卧,满目疮痍。仙境与地狱。
他们站在高山上,旁侧的沉洲眼睛没有焦点地俯视着,冷漠又隐忍。
她想起初次见面,她从若隐若现的魂灵变幻成形,同他说的一句话是,仙君,我无根无魂,受指引前往此处,请您救救我。
而那双清浅的瞳孔露出了一丝愕然,随后说:“我救不了,你走吧。”
战场上刀刃相撞,战马嘶喊,她牵起他的手,说:“走吧。这不是你造成的,我们只是无意路过。”
他的手就和当年一样那么凉,像握着一块冰。
只不过那时他甩开了她的手,如今他任由她牵着,像个失魂落魄的,终于找到归宿的小孩。
他们在人间走走停停,见了很多人死去,也见了许多人降生。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或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歌姬,或是排除万难只为与意中人喜结连理的苦命鸳鸯……
有纯善朴实的良民走投无路,逼问他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是天生的贱命吗!
有百姓眼中的父母官,拽着一叠诏纸,痛苦地嘶喊,朝廷不仁,万物皆为刍狗啊!我该怎么做,谁来告诉我……
有躺在府邸门口的女子,她浑身是伤,衣不蔽体,就像随地死在哪里的一只黄犬,她的父母声泪俱下,跪在地上,述说冤情。眼前朱红大门紧闭,旁人指指点点。沉洲上前,为她盖上了一张白布,遮住了她裸露的身体。
也有刚与友人决裂的贫困诗人,半夜敲开他们的门,邀约一同赏月饮酒,郁郁不得志落笔成篇,道不尽哀愁。
很多人与他们道别时,总是依依不舍,那是一种明知此生无法再见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
而经历了这些种种,再次回到天界,惟思犹如被剥了一层皮,常是半日都不吭声,静待时间虚度。
可又会在惬意中惊觉,不知人间已落下多少悲欢、离愁。
当有了一件心爱之物,世上原本可爱可亲的东西都会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沉洲于她目光所及之处,成了一朵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拢不紧的云。
终于在某个乍醒之际,惟思独自下了凡。
人间已是初秋,眼前的大树茂盛如巨伞,残月穿过树叶,在冷津津石板地上筛出一格格光块。
惟思推开门,结界发出一道白光,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那座荒败的庙宇前。
庙里四季如春,老僧摇着蒲扇走来,惟思说,柏荻仙君,我是来向您讨一物的。
老僧不慌不忙说着,接灵符入荒地者,需得听我一个故事。
千年前,妖界的主君突然消失于六界中,而不久后天界多了一位意外飞升的小仙,原身为黄柏树,仙家名为柏荻。
他遵循本分看管人界草本,一干就是三千年。直到那个苦苦寻了他三千年的女子将一切尽数告诉他。她说他们是有了婚约的夫妻,她说天界信口雌黄,用一株花害苦了他,她说她势必要整个天界为这三千年陪葬。
“仙子,若你是他,当下该如何抉择呢?”老僧眼睛浑浊,明明是直视她,却有种游离感。
她毫不思索道,天界如此恶心,当然是打回去!
可是柏荻没有选择站在她的那一边,而是孤身闯入剐情花禁地,把那朵花送给了她。
惟思一惊,但想到自己为何而来,只觉讽刺。“嗯,过去于他而言那么痛苦,只要能让他忘了,一切都值得。”
老僧反问道:“倘若她不想忘呢?”
她怎会不知这是剐情花?她早就把它在心里描绘了千万遍。剐情花无色无味,深吸气才可品出一丝草木之清香,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却在凑近时屏住了呼吸。
很快东窗事发,天界前来捉拿柏荻,而她为了救他,以灵体对抗千百天兵,最后灵形俱灭,化作一颗巨树,长扎于荒地。
“我以为替她做出了最好的决定,可从未想过倘若她不愿呢?我们真的可以窥探所有的结局么?”
惟思猛地抬起头,“仙君,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为剐情花而来的?”
“世有传闻,柏荻当年未曾摘走花,而是盗走了花种。自从,六界众灵轮番来陪我这个老头,热闹得很。但是他们不知道啊,除非我化尘,否则就是天君来了,也带不走我这庙里的一花一草。”
“仙子,我们还会再见的。我因你而终得所愿,便将这个因还给你吧。”
老僧的声音如穿过悠长石洞的风,字字激荡在灵本上。
一眨眼,已是置身在荒庙院前,唯有那棵大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哪里还有什么老僧人。
17、鬼妇
岑桢总是醒得非常突然,前一秒也许正在他怀抱里撒娇,下一秒便置身于空荡、寂静的房间里了。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胸口疼得厉害,像有把铁锤在慢吞吞敲着,她心想能不能大力一点,再大力一点,将她心脏砸个稀巴烂也好啊。
可是它不听,只是那样有节奏地,轻柔地蹭着。
时间就这样平静地过着,直到那场灭顶之灾到来。
那是一个炎夏,家家户户的狗都吐着舌头狂吠不停。
地震引发山体崩塌,依山而建的城梅县被淹没。
地动之时发生在子夜,逃生者寥寥,大有全家殉难者。
各地官员上下勾结,隐而不报,赈灾物资久久未达,残肢遍野,遗骸无人处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腐肉的恶臭味。
那日岑桢救治伤者已连轴转了好几日,早已精疲力竭。忽然一声“你怎么没有死”的怒吼声传来,一个妇女的两三个重影团团围住了自己。
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她一点伤都没有,那个破庙也安然无恙,这是为何?!
一定是她供奉不知道哪里来的邪魔,惹怒了土地神,才降下大灾惩罚我们!
把这个妖女赶出城梅,赶出去……
各种声音如同一浪接一浪的海潮,瞬间盖过了她。
他们嘶吼着,咒骂着,悲愤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的泪痕,他们嘴巴干裂,脸色乌青,他们摇摇欲坠,痛不欲生……
如果是惟思,她会怎么做呢?又如果沉洲在自己身边,他又当如何。
她惶恐又茫然,只是一步步后退,许久,紧闭的双唇才挤出一句话。
“神从来都救不了任何人,他只能支撑活下来的人继续活着。”他帮不了你们……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将军庙的神像是白玉雕刻成的,小小一块可以换一袋米……
大家一哄而起,推开她朝山上庙里冲去。
当岑桢赶到时,看到人们站在神台上,像水蛭一般贴着玉像,用锤子、石块、锄头用力朝他砸去。
她用尽力气将他们拽下来,村民嫌其碍事,手中的锐器向她脑袋砸来……
她倒在血泊中看着那尊将军像,半条手臂已经被敲断,碎屑如冰雹般飞溅在地上,而他一如往日那般,同情地、怜悯地看着她。
她好像看到他朝自己走来,将她揽进了怀里,安慰道:“没关系的,玉像只是死物,能救到人再好不过了。”
她泪如碧聚,沿着眼角没入鬓中,她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可是我只有它了啊……
神已陨落,一切都毁了。
往后的五年,岑桢都躲在庙里,就算出门也挑最早或是最晚的时间,避开所有人。
昔日的童谣经过口口相传又有了新的模样。唱着城梅县最高的山头上住了一个白发女人,她等了她的夫君一辈子。每日夜里,老妪会化身为鬼妇,坐在井边哭泣。
偶尔有胆大的孩童结伴来会一会这个女鬼,当真的见到时,有的孩童会尖叫地跑走,有的朝她扔石子,笑着对伙伴喊:“快来砸她,把女鬼杀咯……”
而那年她才二十八岁。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途径城梅县,前来庙里歇息的外地书生。
在离庙不远处搭了一间小屋,够两人好好生活了。
可是城梅就那么大,总有多嘴之人会来劝解书生,说岑桢是天煞孤星的命,自小父母双亡,年纪轻轻就得了癔症,实在不是良配。
书生是个沉稳内敛的性子,可每次听到这些话,他都会气得拿扫帚来赶人走,他说,我陈某人担待得起自己的命,日后所有的苦难困顿都由我来背,怨不得别人,更不会怨我的娘子。
岑桢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沉洲,想起了那个站在惟思旁边的沉洲。
他也无数次这样,将惟思拉到自己身后,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矛头尖端。
虽然岑桢清楚知道她不是惟思,但是那种深深的爱与被爱感长久地萦绕在心头。
那种情愫并非爱情,亲情,它超越世俗上任何一种感情,更像是唯二灵魂的厮守。
她在人间过得很苦,可他除了儿时那次相见,便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了。
自从她成亲后,她一步都不敢踏进将军庙,也一次都没有梦到他们了。
她以为这场梦终于做到了尽头,一切或许真的如大夫说的那般。
“南柯一梦罢了,当不得真的。”
她育有一女,四十五岁那年病重离世。
临死前,她交代孩子,需将她埋在将军庙门前的一棵树下。
她按照母亲的遗愿去做,当挖开厚厚泥土时发现了一个木盒子。打开发现了满满一盒的碎银,还有一块布帛,布已泛黄,可仍能辨清上面的字。
字迹清秀,稚嫩,好像能看到一个妙龄少女趴在神台上认真书写。
其上写着,信女岑桢,终其一生供奉洲僭将军,不离不弃,但求将军念我诚恳,与我再见。这些是信女前往各地传诵所得的银子,皆因将军所得,便还给将军吧。
众人看到这时,都愣在了原地,唯有她的女儿夺过这个盒子,当即决定将母亲留下来的银子翻修将军庙。
可城梅县的人仍忘不了当年的天灾厄运,这个将军庙就算已焕然一新,仍是空空荡荡,无人踏足。
直到百年后,文野再次降生在城梅县。开始她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轮回。
18、此生
“娘亲,鱼汤烧开了。”男孩奶声奶气地说。
文野笑着问:“降命仙君,要留下来吃饭吗?”
他心里直发毛,这人顶着惟思的回忆,却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怪异至极。
惟思那女娃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别说当年在天界时不时就闯进他仙阁,说是求,实则是各种威逼利诱让他说出沉洲的命格。
她甚至妄图用执念养灵体,以求坠入无限轮回,要不是他牵制住,结果不堪设想。
不过后来她消散了,他还怪想念的,用索九的话说就是“您就是犯贱呐”。
那日他本不想留下来的,但想了想,还是咬牙答应了。
明面是吃饭,可他话比米还多,一会问文野这几年过得如何,一会问靠什么养活自己,一会问这孩子哪里来的?
男孩这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南沧山下捡的。
文野看了他一眼,他又说:“这又什么好避讳的,娘亲话里有话,比南沧的山路还能绕。”
得,这个性子算是和沉洲扯不上半点关系。是个好苗子。
降命干脆单刀直入,也不再绕了,说道:“你知道洲僭身在何处吗?”
她听到这个名字,目光开始躲着他,边夹菜给男孩,边无意说着:“他在哪里已经与我无关了。他抹去我的记忆,不就是为了自己无牵无挂地离开么,我偏不如他的意。”
降命一口气差点把自己呛死,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骂着,颇有些居高临下之势。“好好,你们都厉害啊,你可知再过千年,他便重返风光,位列天神,福泽六界么?你们一个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化尘,另一个说得轻松,好似早已看破红尘,实则自己生出千万执念,与他共死?真好啊你们!到头来就我一个傻子,为他忙前忙后,只有我想着他好是吧!”
文野紧紧攥着筷子,“重返风光?”
降命被气得大喘气,这人间真的晦气极了,他一秒都不想再待,“如今还有一个法子救他,”他指了指那男孩,“将这娃娃养成沉洲的信徒,如此就算你此生烟灭,他也能无碍。”
文野想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仙君,您知道我最佩服惟思什么吗?”
“她一生荒腔走板肆意妄为,坚信凭一己之力即能代天而行。可就算如此,当听到他要削仙骨时,她想的竟不是如何阻止如何改变,而是怎么才能继续陪伴他。
沉……那人一生都在刻舟求剑,在寻找那把掉进急流的剑,可它早就沉进淤泥里了,哪里还在原地呢?也只有他还在船上失意神伤,从来见不到同舟的人。
相比做个长存于六界的神,他好像更像当一只鸣不过一轮,叹不至寒冬的蝉虫。
纵然他不愿成全我,我也是要成全他的。”
说完,文野朝外望去,院子虽刚扫过,但仍残留了一道道雪痕,落雪被狼狈地堆至小山高,混着尘土的浊迹,雪水交融拥抱,至死方休。
而此刻,没有什么比她的万念俱灰更暗淡了,那就好比神龛内燃尽的金银纸,人也就这般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又一年冬春更迭之际,文野再次步上长阶时,惊觉两边的景色截然不同。
东边正值芳菲二月天,依稀听到瀑布流水声,嫩芽抽发,雾气雀跃,绕青山起舞;而西侧仍被寒气裹挟着,枯树尖枝,似一把把锋利的刀齐齐向青天刺去,令人不寒而栗。
文野站在中间,环顾左右久久不能出声。
她突然想起了沉洲。
这世上有两个他,一个如东边的二月景,鲜衣怒马少年郎,生来不知愁滋味,傲气响遏行云,他于浩荡行军中将乞儿揽进怀里,抵着那一束束目光继续前进。
而另一个是畏天敬人潦倒汉,锐气尽敛,徒留一颗朽株悲悯心,草草几笔了却残生,又在苍寒冷天中赠她漫天荧火,那是最耀眼最奢侈的光景。
直到男孩拽了拽她的手,文野才回过神来。她染了风寒,声音沙哑道:“春天又要来了……”
文野离开人世时,也是这样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
当年的男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跪在墓前,擦拭她的碑。他还记得年幼时,家里来了一个客人,那人问自己信不信神,而娘亲唤他仙君。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娘亲一生积善行乐,应该能当上个无忧无虑的小仙。
那日的风非常舒服,轻轻柔柔的,好似谁在耳边轻喃,又或许是天上那神在迎接她回去了吧。
五世的执念和纠缠、七百年来所怀有的梦,就如同在沉疴初痊后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被人深深吐出去的气,便如此消逝于一呼一吸之间了。
大夫,我病好了。
日后不会再来了。
番外
降命注入了一股灵力到锁灵绳,一阵白光掠过,手中的树藤倏忽落地变幻成一个少年。
他上半身赤裸着,脖子处绕了几圈藤,下半身套着一条雾蓝色的阔腿长裤。一头褐色毛发,凌乱细碎地披在脖子后面,发尾微微翘起。
他嗷了一嗓子,把降命吓了一跳,“老头,你可算来了,把我憋死了。”
降命甩开他如藤曼般缠上来的胳膊,“什么老头!本君英俊潇洒!”
“呜呜老头,我想你!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对了洲僭和那个人类小娃娃呢?”索九东张西望着,也没瞧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降命整理被弄褶的衣袍,散漫地说:“一个化尘,一个魂飞魄散了。”
“什么?!”
“我还以为那女娃有心救他,这才留下来吃饭。没想到……”
索九思索片刻,笑道:“老头,我看你是太久没有在人间生活了,别人喊你留下来吃饭,只是客气客气,哪里真想你留下啊。”
降命愣住,马上回忆那时她的神色,“怎么可能,我看她的眼神很真挚啊。”
索九把脸凑了上去,几乎要鼻尖贴着鼻尖了,“你看我眼神真不真挚。”
他一把推开,“给我滚,你这吊梢眼,煞气太重,几天没有入定了?”
“吊梢眼是我的特色,绝无二藤!”刚笑完,又一脸忧心忡忡地说:“如此的话,你的计划不就全部打乱了吗?”
他背手踱步走着,“别提了,好不容易寻到这一个干干净净的神灵,还想让他帮我一把……再寻吧,我也要为我千年后的历劫做准备了。“
“老头,千年还远着呢,我们先去人间游历一番吧,就去奉泗吧。吉泗节快到了,上次我还没有玩够呢。”索九好似想到什么好玩儿的,嬉皮笑脸说道。
一记眼刀飞来,“上次?你又幻作人形溜去玩了?“
“没有没有没有!“
“老头……!”
“真没有!”
“理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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