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印象里,她妈妈很少笑,总是哭。
她倚立窗前,看着地理提纲。暗蓝的天空中,祥云集锦,绚丽无比。金黄色的云一点一点无法聚集,却一块一块地显出厚重感。这朵云拉了金黄色的丝,和那朵云的白色细丝融合在一起,由中心向四周慢慢变淡变散。远处的云块有序的排列组合,仿佛博物馆里只剩下骨架的恐龙飘在天上。再远一些,那黑黑的便是群山了,更能印出云彩的光鲜亮丽来。
“危辰北,站着干嘛呢,右肩又高了!”一个身上围着围裙的女人匆匆走过,随后传来浴室架上挂衣服的声音,不一会那急促的脚步声又回来了。危辰北马上抖抖自己的肩膀,好让它们看上去是平的——其实她并不知道怎么样的肩膀在母亲看来才是平的。
但是她马上感觉到肩膀受了重击,母亲的榔头锤硬生生砸在她的肩膀上:“这样才是正的,你懂吗?”危辰北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态站立着,转头一看,那个女人的脸上露出了笑,那不是什么很稀有的微笑,那笑容几乎可以在每家每户见到,就是极为平常的家庭主妇看到儿女按自己要求做事后的满意的笑。这种笑还可以在她做完一桌子菜后的神情里琢磨到——挺崇拜自己似的。
对于这种捶打,危辰北从没反击过,也从没想过反击。或许是小时候弟子规里背诵的:“父母责,须顺承。”给了她这个理由吧。她的妹妹危辰南才上一年级,也背了不少弟子规,现在正在客厅里写作业。她想,辰南长大后,对于这样的锤击,会是什么态度呢?
总之,肩膀处的神经向大脑传来剧痛,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了,只需要用手揉肩膀,不一会就会好了。以往都如此。
今天是国庆节假期的第二天,毕业班的作业堆起来比远处的山还要高——可她已经写完了,她除了写作业,就不知道干什么了。“或许我可以做做数独。”她拿出那本生了灰的数独书,开始写写画画。
父母一直在聊天。
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情。危辰北长这么大以来,从没见父母正经一起干什么事,也没见他们两谈什么话,最多的对话无外乎关于柴米油盐酱醋茶。而今天他们两聊了这么久,可真是出了奇了。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危辰北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两人可别说着说着就像上次过年一样吵得街坊邻居都跑来看热闹。
那天下午阳光微醺,我们小孩子穿着大袄在院子里玩。院子里地上满是放鞭炮后遗留下来的红碎纸屑,空气中仿佛弥留着鞭炮难闻的味道。而我们小孩子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纸屑扫到水渠里,让它们随着河流飘走。老爷老太们搬个板凳一圈圈坐在大院两旁,用闽南话唠着嗑。多么美好的生活。
父母在老屋里谈话。
声音越来越大,吓得祖母放下摇动的扇子,急匆匆走进房间,砰地把门关上。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不一会又继续唠嗑。
父母还在聊天,不,这是争吵。母亲的嗓音狮吼般冲破门框,直达每个人的心窝里。祖母被驱逐门外,呆滞地站着,不一会给大家赔笑:“没事没事,床尾吵,床头合。”
“你说说看,我嫁到你们来,有什么好处!”母亲带着哭腔吼道。我看到祖母的脸煞白,面子仿佛被踩在地上蹂躏。“你信不信我明天就买张车票回家,你一个人过去!”房间里寂静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想进入房间,被奶奶吼开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而危辰北和危辰南,为什么又要出现在这里呢。
母亲哭了一阵,就开了房门出来,给领居们赔不是,然后继续干活,该洗衣服洗衣服,该做饭做饭。仿佛跟原来没什么不同,只是多浪费了一些眼泪,一些口水。
哦,原来这还是她的母亲。
其实从她三四岁的时候,父母吵架她就不再害怕了。她坚信危辰南现在也不怕——因为父母总会和好,就把这当成母亲不定时地发牢骚吧。
危辰北很久之前就在想,既然两个人合不来,为什么又要结婚生子呢。她感觉到父母虽然肉体靠的很近,可心却隔着十万八千里。怎么不是呢?不管是买什么米的小事,还是过年回谁家这种大事,他们两总想不到一块去。印象中他们两刚开始吵架时,她幼儿园还没毕业。母亲大哭大喊,又摔枕头又扯被子。门打开了,又砰地关上。父亲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是从头顶飘出几缕浓烟。
危辰北毫不惊慌,依旧伴着喜羊羊与灰太狼的音乐手舞足蹈。
早已是司空见惯了。
危辰北听她母亲讲过七八十年代,母亲还是孩子那会的故事。而且不止一次。
当危辰北为头顶树枝上的蝉所害怕时,母亲会撑着腰大笑:“哈哈哈,你这个胆小鬼。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都爬上树抓蝉烤着吃。”母亲脸上留恋的神情真是油腻,她操着纯正的南昌口音,“想当年,我拿一根木棍,赤手空拳地就顺着树干往上爬,看中了一只蝉,就潜伏一会,待它心定下来,眼要准,手要快,直接捏住它的两端,迅速滑下树,塞进同伴的瓶子里,那个蝉叫的可欢,殊不知下一秒就变成我们的晚餐。”母亲爽朗地大笑起来。
看起来母亲的童年也是挺有趣的。
有时她们一同路过泥泞的泥巴路,路上的泥巴发出刺鼻的恶臭,充满了化学药剂的气味。母亲有些惋惜:“我们当时的泥巴多香啊,那才是纯正的泥土气息。我们小孩子先屯两个泥巴堆,分成两派。分别从各自的泥巴里攒起一坨,用力往地上掷出坑,就比谁掷的坑大。哈,说起来你别不信,我每次都赢。可惜咯,你们这辈人没那个福问那样纯正的泥巴了。”
看上去母亲也称得上个孩子王了。
或者其他时候,母亲偶然翻到手机相册里的照片,看到小学班上的某个男孩子,会突然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个谁,小时候欺负你舅舅,你妈妈我抡个铁棍直接抄他家门。你舅舅都是我护着的!没人敢欺负他。别人都说:不要欺负有为啊,他们家姐姐特别厉害。”
哦,原来母亲也算挺强势的。母亲的生活也不赖嘛。
危辰北看着现在刚刚哭过,眼眶还红着的母亲,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吵架的呢?
危辰北想不起来了,仿佛这个架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在吵了,每次都是母亲先挑事。危辰北有一段时间几乎恨她的母亲,恨她没给自己一个安稳的家。
这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但她一如既往地这么认为,她甚至在作文里写母亲的不足;在日记里写母亲的坏话;对朋友诉说母亲的坏话……
母亲还被蒙在鼓里。
父母还在聊天,而现在她不再这么想了。
关于这样冗长的一件事,她倒是记不起多少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那个夜晚。她也只参与了那个夜晚。
凌晨,天黑的很,母亲大概是从床上爬起,接了一通电话。随后神色匆匆,拖着一家老小坐出租车出了门。危辰北困意十足,倒在母亲身上睡着了,耳朵里听见的只是爸爸的名字。直到刺眼的白光打到她的身上,她才不得不睁开眼,刚想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而哭,她看到了洁白灯光照耀的墙壁,墙壁上干净得发亮的宣传栏,宣传栏里烧伤人脚的图片和脚旁边如同灰太狼脸上的伤疤,只是更深更长,烙在人的心里。她看见穿着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针筒。她看见母亲眉毛皱成一团,眼睛里满是泪花,她从没见过母亲这般模样,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悲哀。母亲在抽泣,在哽咽,她也学着抽泣,边哭边望着母亲。母亲突然不哭了,惊恐地看着她,随后眼神突然柔和,摸了摸她的头,仰起头看着洁白的灯光,眼睛里都是希望。
那之后,危辰北被寄托在祖父母家,母亲在外面怎么样她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她。但她心里一直清楚。
关于这件事的许多细节,例如母亲在北京一个人吃不起炒饭的心酸;在医院里跪求医生治疗的窘迫;或是夜晚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想念危辰北而哭泣的难受……危辰北在父母吵架之前是从未了解的。
她只知道母亲很苦很苦。
后来啊,四五年的痛苦生活之后,父母回来了,印象中吵了几场架,母亲领着刚上小学的危辰北,和父亲分居了。那六年里,他们没怎么吵过架了。世界宁静了。也是那时,危辰北有了妹妹。
父母还在聊天,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大了。危辰北一点也不怕,她跟自己说:我真的一点也不怕。
该来的还是得来。她走出了房间。
“妈妈,我脚痒。”妹妹说了好几遍。
母亲不厌其烦地给妹妹扣着。这样磨着磨着,时间悄然过了一个多小时,妹妹依旧没有抄完拼音。母亲的火气窜上来:“危辰南!一个语文作业写了将近两个小时,你还没写完?写个作业这里痒那里痛的,你写个屁作业啊。”母亲抓起妹妹的作业本往地上抛,“你不好好学习,你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赚钱?你又不是什么官二代富二代,你父母都贫得很!你指望谁将来养你啊?他吗?”母亲指着窗边发呆的父亲,:“他要是能养你,你妈现在也不会是这副模样!”危辰北起身回了房间,带上了房门。
争吵声越来越大,她听到母亲拉凳子的声音,妹妹用橡皮擦改正错误的声音,父亲锁房门的声音。父亲对于母亲的发泄,采取三不政策:不妥协,不反击,不还手。她现在有些讨厌父亲,讨厌他的无能为力,讨厌他的特立独行,讨厌他的似牛的倔强。
母亲吱呀一声推开门时,危辰北正站在窗前看着喧嚣的车流发着呆,流着泪——她终究还是害怕了,害怕母亲抛弃她们离开,害怕将来的生活都得自己一个人扛……
母亲又哭了:“辰北,妈妈好难,妈妈好难……”
这样的话,她听过不止一遍了。她感到绞肉一般的心疼。
“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啊,你们俩将来事业有成,妈妈也就知足了,你要争气……”
危辰北顿时感觉自己像个拖油瓶,束缚住母亲的生活。难道不是吗?父亲出事那年,母亲正值青春,她大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闯荡,按母亲的性格,过的一定会比现在好。可是,母亲留下来了……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她无法忍受这种无能为力带来的伤痛——她只能看着她流泪,而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一句话,一个词也说不出来。
母亲依旧去做她的家务事。
危辰北哭得更凶了。她感觉自己也好难。独在异乡为异客,身边连个真心的朋友都没有。她深刻了解母亲的难,也深刻体会到那种无能为力的心酸。她倾听母亲的苦,而她的孤独,又会让谁听见呢?
反正不会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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