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7月中的某日上午,室外骄阳似火,知了此起彼伏地聒噪着。我懒懒地躺在水⻔汀地板上,享 受着无可事事的悠⻓暑假。家⻔突然被推开,妈妈⻛⻛火火地冲进来,一甩手把手里的糕饼盒放在 桌上,转身拉开衣橱,拿了几件爸爸和我的衣服,头也不回对我说:“赶快换衣服,你爸爸⻢上到家 了,你和爸爸一起回乡下。”
“为什么呀?”我有些懵。 “小孩子问那么多为什么干什么?”妈妈依旧忙着手上的事,不抬头地说。
好吧,才觉得没事可干,现在有事可做也不错。我挑了一件我最喜欢的裙子,梳了头,扎了漂亮的 红蝴蝶结。妈妈整理好行李,抬头看了一眼我,顿了顿,轻轻说:“把蝴蝶结拿下来。”“为什么呀? “我不满。
乡下,我是乐意去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看奶奶有什么不对?
记得我三、四岁时,妈妈骑三轮⻋出⻋祸,摔得鼻⻘脸肿,伤得不轻,需要卧床一段时间。于是, 姐姐被送到临近的外婆家,我被送到杭州乡下的奶奶家。
那时的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大人们各忙各事,没人管我。我会牵着奶奶的衣襟,看她干活,捻 线,纺线,洗衣做饭。我喜欢在奶奶做饭时帮着烧火,听奶奶说:“灰灰(乡音乖乖的意思)再加把 火。”或是:“好了,不要再添火了,准备吃饭啦!”;有时,我会一人在村里闲逛,村中央有一股山 泉突突地冒着,乡人用水泥砌了两层上下的大池塘,第一层作为全村人的饮水蓄水池,下边淘米洗 菜,最下端可以洗衣洗杂物,最后水流向一条我不知名的河。我喜欢去池塘,池塘边有一棵老槐 树,这棵老槐树在我眼里简直是个妖精,它的树干枯朽,完全是空的,可以装下两个我,它的枝叶 却茂密非凡。我有时会偷偷钻进去,提心吊胆地提防它会不会一口吞了我,或是像戏文《柳毅传 书》《牛郎织女》里的老槐树一样突然开口说话?闲逛时我也会去我小奶奶家,那是我爸爸的叔叔 家,小奶奶会拿出好吃的给我吃。一次我心满意足,吃干抹净后带上剩下的回家,后成为笑料⻓时间的追随我;每日傍晚,我坐在⻔槛上等奶奶养的小鸡小鸭们跟着它们的爸爸妈妈回家。叔叔这时候也会回家了,他会在小院子里脱下沾满泥水的⻓筒靴,掸干净身上的灰尘,奶奶端来一盆水给叔叔洗脸洗手,夕阳从叔叔的背后射来,照在他白色的背心上散出白色晕光,他整个人都陷在白晕里, 以至于看不清脸。
几个月后,爸爸来看我,⻅我花着脸坐在⻔槛上玩泥巴,睁着眼,迷迷瞪瞪望着他却认不出是爸爸。爸爸二话不说第二天就把我抱回家。回家后,妈妈发现我不会说上海话了,一嘴的乡下土话。 邻居好玩地逗我学猪叫,学羊叫,学牛叫,我一开口,众人笑得颠来倒去,妈妈却伤心抹泪。后来,我吃了一阵子的宝塔糖,打下一肚子的蛔虫。唉,那时的乡下真的很清苦,奇怪的是记忆里一点都不苦。
好好的,现在突然要回乡下,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闭了嘴,嘟着嘴,乖乖摘下红蝴蝶结。
爸爸回来了,妈妈迎上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刚进办公室,老汪就说乡下一早打来电话,总机留言的。”
“呶,来不及去银行取钱,我向同事借了一些,你带着。”妈妈塞了一把钱给爸爸。
爸爸拎起装满衣物的黑色手提包,带我出⻔,妈妈把桌上的糕饼盒塞入爸爸手中,爸爸不要:“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这些东⻄干什么!”
“乡下人多嘴杂,该要的礼数不能缺,给那些帮忙的人的。”
爸爸默声接过糕饼盒,妈妈送我们出⻔时,拉住我:“路上听爸爸话哦,你叔叔死了。”
爸爸凭单位介绍信买到站票,我木木地跟着爸爸上了最早发⻋的火⻋。那时的火⻋绿皮的,一溜硬座,没有空调。座位过道全装满人,行李架上座位下塞满了物品,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厢里充斥着汗味,和各种无法形容的酸腐味。爸爸找了个稍微空的位置,让我抓住椅⻆,他自己站一旁两眼望着窗外一语不发。火⻋摇摇晃晃,开开停停,身上的汗随着七月溽热的⻛,湿了又干,干了又 湿。
那年我十岁,知道死的含义,但现实生活中没有亲人逝去过。如今我和爸爸回乡为叔叔奔丧,突如其来第一次面对死亡,我毫无感觉。一旁的爸爸面色凝重轻轻叹气,我在脑子里努力回想叔叔的脸。 看不清,还是看不清。只记得,叔叔生性腼腆,话不多,晓得叔叔年底要结婚了。
不知过了多久,火⻋停靠一站台,⻋窗外伸进来一只只拿着⻝物的手,:“蒸糕,茶叶蛋要伐!粽 子,大饼要伐!棒冰,雪糕要伐!”爸爸猛然睡醒似的,转头问我:“饿了吗?要吃什么?”天晓得,这是一路上他开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现在已经下午,我早就饿过了头,在这糟糕的环境里我根本不想吃东⻄,燥热的天气和爸爸对叔叔逝去的沉默也让我⻝欲全无。出了太多汗的缘故,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对爸爸说:“我口干。”
傍晚时分,我们赶到杭州钢铁厂准备转32路汽⻋到村子。却被告知半小时前,最后一班⻋开走了。 爸爸嘱咐我在杭钢⻔口等着,他去附近的朋友家想想办法。空旷的杭钢⻔口前,我抱着黑色手提包和糕饼盒,小心翼翼地东张⻄望,害怕有人朝我走来,盼着爸爸早些回来。日头不再刺眼,晒在身 上依然感觉黏黏,我蔫蔫地,不敢挪动半步,生怕爸爸回来找不到我。
“嘀铃铃~”爸爸骑着从朋友处借来的自行⻋回来了,我松了一口气。爸爸把糕点盒放在⻋后座上, 刚用⻋座夹一夹,糕点盒立⻢变形并发出咔咔的声音,糕点都碎了。爸爸呆了呆,气恼地说:“说不带偏让带,麻烦!”然后把手提包挂在⻋⻰头,把我抱上前横杆,骑上⻋踏上回家的路。
太阳已⻄沉,⻛也凉快起来,爸爸把自行⻋骑得⻜快,两边陆陆续续出现农田,有些田里绿油油的,有些已经收割了剩下一堆堆的秸秆。道路由原先的水泥路变成碎石路,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烂 泥路,路面也逐渐变窄。天渐渐黑了,稻田里蛙声一片,稀疏的路灯发出⻩色晕光,惨淡地洒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自行⻋的轮胎上滚满了泥浆,爸爸骑行的速度愈来愈慢,好几次不得不跳下⻋推 行,我想下⻋自己走,让爸爸歇歇,却发现脚不知什么时候麻木没感觉了。爸爸看看漆黑的前方, 重重叹了声气,咬咬牙继续前行,此时距我们离开杭钢3个多小时了。正当我在自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浑身要散架的时候,前面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是小哥哥吗?”“是。”爸爸用力回答。
很快,一男一女出现在面前,男的接过爸爸的自行⻋,女的把我抱下⻋,发现我根本无法站立,一 声声:“罪过,罪过啊,灰灰啊,婶娘来背你。” 爸爸焦急地询问来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趴在婶娘的背上,听了个大概。
昨天傍晚,叔叔从纺机厂下班后,又去自留地里忙农活,天擦黑后才回到家。爱干净的叔叔要去河 边洗个澡,奶奶说太晚了,也累了一天了,简单在家洗洗吧。可能是天命吧,叔叔在奶奶到邻居家串⻔的时候不声不响还是去了河边。等奶奶回家发现桌上的饭菜一点没动,唤了几声无人应,于是点了支蜡烛到河边找,还没到河边,蜡烛没由来灭了。奶奶跌跌撞撞来到河边,大声喊叔叔的名字,没人应。奶奶知道叔叔不喜欢串⻔,不会不知应一声离家,恐怕是出事了,不禁心中一阵狂乱,趴下身子,跪在地上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一双鞋一个肥皂盒一条毛巾规规矩矩摆在河边。奶奶跌坐在地上,泗泪涕下,放声大呼叔叔的名字:“阿国!阿国啊!”
闻讯而来的大伯和邻居,三次潜入水中,才将叔叔拉上岸。大伯不顾一切给叔叔做人工呼吸,一呼一吸,发现自己一嘴的泥沙,用手淘尽叔叔满嘴的沙泥,继续人工呼吸,不管叔叔人早已冰凉透底。叔叔走时,才二十八岁。
今天一早,乡人想尽办法通知父亲(当时通讯不畅,爸爸又临时借调了工作,能第一时间通知到, 已实属不易),尽管我们一刻没耽搁赶回来,却没能⻅上叔叔最后一面。天气太热,叔叔又在水里泡过,很快七窍流血,皮肤也肿胀起来,没办法做到在家停灵3天,下午,叔叔已经上山了。
奶奶家大⻔敞开着,堂屋里黑漆漆的,只有奶奶的房间里透出光亮。婶娘把我放下,我跟着爸爸身后来到奶奶房⻔前,才发现房间里挤满了人,有人看⻅爸爸进屋,忙说:“阿荣回来了!”随即奶奶床幔上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伸出枯树枝似的手臂,探出身子一把抓住爸爸的手,一声嘶哑的哭声响起,那是从奶奶喉咙里发出:“阿荣啊~啊!”爸爸哽咽着叫了声:“姆妈。”再也说不出话来。我 被吓到了,犹豫在房⻔口不敢进。刚才的婶娘默默打来一盆热水,拉着我的手到堂屋,给我细细擦洗一番。
第二天醒来,发现是在大伯家,没有人,只有昨日那位婶娘给我吃了早饭。婶娘说爸爸他们一早到山上去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大伯和奶奶家前后挨着,我来到奶奶家,也是空无一人。
奶奶屋摆放着叔叔准备结婚新打制的家具,家具没上漆,泛着白花花的光,没装镜子的大衣橱露出里面装着的被褥,好似一张伸着舌头的大嘴。一张小巧的梳妆台摆在窗前,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小木盘,里面有篦子,梳子,头油,一小盘刨花水,几根红色的头绳和几个别着白花的发夹。我知道, 这个小木盘是奶奶的,我喜欢看奶奶梳头,她每次梳头都动作麻利舒畅地把一头散发盘成发髻,再用刨花水把头发抹得纹丝不乱,光亮水滑。每次奶奶⻅我傻愣愣看她梳头,都会嗔我:“笃⻤𠹌(傻孩子)。”
堂屋,我在八仙桌前坐下,桌上有一茶壶和四五个茶杯。我百无聊赖趴在桌上,望着屋外,明晃晃 的阳光斜刺进屋。我拿了一只茶杯倒上水,用手指蘸了水,轻轻在桌面上写:“对不起,没能送你上 山,愿你在新世界一切都好。”水字慢慢退去,很快就没了印迹,我想叔叔一定是收到了吧。
半年后,我们全家回乡下陪奶奶过年。
那个春节很冷,雪不停地下着。我和奶奶睡一起,老布被褥铺在厚厚的秸秆上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奶奶用碳婆子把被窝烘得暖暖的。年初一,我在一阵阵细细嗦嗦的声音中醒来,看⻅奶奶披衣靠在床头。奶奶笑嘻嘻对我说:“我的阿国念着我这老婆子,怕雪太大了压塌了房子,帮我在屋顶扫雪呢。”
原来,那细细嗦嗦是房顶上积雪滑落的声音。
我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屋顶,眼泪无声滑落。
以下摘自我父亲的回忆录,因为看了父亲的记录促使我完成上面的文字,谨以纪念我生命中第一位逝去的家人,我的叔叔——陆国泉
第十四章 尽孝尽责
自从我十四岁出道工作后,不管是在地方,还是在部队,即使远离家乡,我始终尽心尽孝,承担赡养老母和抚养弟弟妹妹们的责任。
我的父亲陆寿富,母亲夏彩婻,共生育四男三女,⻓大成人三男二女。20世纪50年代初,我 11岁失怙,最小的弟弟尚在襁褓中。不久,叔叔和我们分了家。
1964年,哥嫂结婚,由于生活困难,不得不和母亲分了家。母亲带着弟妹们艰难度日,养家的担子自然落在我的肩上。
我在部队不乱花一分钱,把积蓄寄回母亲手中,维持家庭生活开支。1965年以后,我提拔干部,每月有60元固定工资或补贴收入,其中20元自己伙⻝费零用开支,20元积蓄成家之用,还有20元寄回家中给母亲开支。两个妹妹逐渐⻓大成人,先后出嫁。
弟弟和我差十岁,从小懂事、乖巧,我虽然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我从心里很宝⻉他。穷 人家的孩子很勤劳,他13、4岁时,养过几十只鸭子。据家信告知,某日,他在田间放鸭,将赶鸭的竹竿搭靠在电线上,天下雨把竹竿淋湿造成导电,当他去拿竹竿时触电。恰巧,同村人路过看⻅,用铁耙打掉了竹竿,那时我弟已不省人事。经一二天,才慢慢苏醒过来,捡回一条命,但留下 了经常昏厥倒地的癫痫毛病。我心急如焚!在部队驻地医院配了药,寄回家给弟治疗,虽得到控制,但断不了根,留下了后遗症。
20世纪70年代末,我弟到乡办的一家纺机厂上班了,每月也能争到几十元钱,我很髙兴。 1980年,他27岁,因为家贫,身子还有病,迟迟没有成家。幸好,在纺机厂里遇⻅一位好姑娘,看中弟弟善良本分,愿意嫁给他,弟弟开开心心准备娶媳妇成家了。当时,我家老屋很小,无法做新婚房。村里给我弟一块宅地,我给了钱,帮助弟弟建造了两间一毗简陋的新婚房,筹子是竹子的、 墙头是泥土的,最值钱的是我出钱买的瓦片和那时社会上买不到的电表(火表,是我爱人同事家多 余不用的卖给我的)。然后,请木匠做新婚家俱,铁钉等配件是我从上海买回去给弟的。我出钱出力,希望我的弟弟能早日成家,母亲和弟弟可以安稳过日子,我也便安心了。
1982年7月,我弟不幸溺水身亡。老家邻居,通过上海市委电话总机工作人员热情帮助下,在茫茫的大上海,查找到我当时所在工作单位的领导(我暂借在上海市工业纪委,参与“文革”冤假错案的复查工作,家里人不知道),转告了这一噩耗,当时我十分吃惊和悲痛。我当即离开单位,回家取了必要用物,急赶火⻋回杭州老家为弟奔丧。由于,上世纪80年代初交通十分落后,当我赶到家时天已黑,未赶上弟的盖棺下葬。只⻅母亲已哭得死去活来,伤心至绝。
弟的早逝,有两个原因:一是,母亲和弟有一亩几分水稻田,需治虫喷洒浓药,此事当日曾嘱托大侄子完成。但不知何缘故,大侄子未去劳作,待我弟下班后,自已去了田里,干完活回家已接近傍晚。他很爱清洁,到河边洗澡,结果一去未回;二是因为他患有癫痫病,时有发病的可能。 可怜⻅的,这或许是导致我弟早逝的原因吧。
弟走后,我将母亲接到上海,和我爱人、两个女儿一块生活。希望可以解脱她失去小儿子的悲痛心情,缓解孤独感。我家住房小,五口人挤住在二十出头的房子里,一家三代却也其乐融融。
毕竟环境不同,生活习惯不同,白天,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会说家乡土话的母亲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反而更加孤独。母亲不愿在上海⻓住,两个月后,她回到老家一人居住。至后,我只能时常回乡下送钱送物去看望。
我娘2003年11月去世,享年83岁,在我族中去世的⻓辈中属于髙寿的,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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