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白马

作者: 桑毛 | 来源:发表于2018-09-17 20:32 被阅读24次

    清明的雨刚刚下过,茶山上新茶冒尖。

    这是一九九九年,妈妈七十三岁,农村的老人们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妈妈迷信了一辈子,她仿佛预感到会在今年死去。

    昨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已经去世十多年的爸爸牵着一匹架着鞍鞯的白马进了家门。我问他:“爸爸,你牵着一匹白马做什么?”爸爸说道:“我回来接你妈妈呀,她的腿脚不好,我牵匹马让她骑。”我在梦里哭了起来,妈妈穿着新衣服从堂屋出来,走到爸爸的身边,我急忙告诉妈妈,爸爸已经死了很多年,他现在是要带你去阎王殿,千万不要和他走。妈妈却微笑的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醒来后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妈妈。“那要看你爸他能不能把我带走了。”妈妈笑着对我说。

    两个月后,妈妈病倒了。她的体质虽然一直不好,但从来没有得过什么会伤筋动骨的病,这一场病来得猝不及防,妈妈更加相信她要在今年死去了,她的精神越来越差。几天之后,她开始神志不清,也渐渐的讲不出话来,喉结总是在动,嘴里却不知道在咕哝些什么。

    病了以后,妈妈频繁的解手,每次能在洗衣服的红胶盆里尿上满满的一盆。村里的老人们来探望她的时候,坐在火塘边暗暗的摇头,他们活了六七十年,知道一个人在死去之前生命体征总是特别旺盛,哪怕是油盐不进。

    一九九九年农历六月二十五,火把节,妈妈突然说她想吐,她已经吃了好几天的流食,我问她想吃点什么,等吃过了东西再吐会好受一些。妈妈说她特别想吃几个李子,李子在五月结果,现在已经没地方再找,我告诉妈妈李子落完了,有没有其他想吃的东西,妈妈摇摇头,目光浑浊。我说:“妈,你想吐就吐吧。”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嚎啕大哭,吐出了许多猩红的血块,眼泪掺着鼻涕,整个脸花的像一个贪玩晚归的小孩,用了两卷草纸也没有擦干净。给妈妈擦完了脸,她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声音洪亮,吐字清晰。我问妈妈刚才为什么哭,妈妈害羞的说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害怕得哭了起来。四婶坐在床边牵着妈妈的手,安慰她不要害怕,她说这些血块就是身子里的病,吐掉就好了。妈妈嘴里也在不断的重复,我的病好了,我的病好了。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把妈妈抱在怀里,接到了她的最后一口气,妈妈没有流眼泪,也许是看到了爸爸来接她,所以不害怕了。

    妈妈的棺材在她六十岁生日时就已做好,一直放在她的卧室里,盖着塑料布,妈妈在上边放着她的许多箱子,装糖食和药酒,装针线和掉下来的白发。妈妈常年戴着一顶天蓝色的毛线帽子,头发白了以后妈妈的头发就不停的掉,每梳一次头发都要掉一小撮,她把头发攒着,有修锣匠来村子的时候,就用头发和他们换一点东西,有时候是一把勺子,有时候贴上几块钱能换一个不锈钢的盆,这几年修锣匠很少来了,妈妈的头发一直掉,她还是把头发一小把一小把的结好放在袋子里。

    妈妈说在她大概四十岁的时候,村子里来过一个照相的人,他和爸爸一起坐在厢房前拍了一张,爸爸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总算留下了一些照片,妈妈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小小的县,所以只留下了唯一的这一张照片,棺材是妈妈一个人的,怎么能放合照呢?村子里的老人们有的一辈子都没有照过相,所以死去的时候都只是在棺材前点两根白蜡烛。不放遗照,妈妈应该不会怪我们吧。

    姐姐们从路口便哭号着走进家门,她们从几座大山外的家里回来见妈妈最后一面,装棺后的第一个晚上,村子里上了年岁的老人们来为妈妈绕棺,他们点好烟锅,一群人围着妈妈的棺材唱上了,“人生在世浩浩荡荡,苦苦挣下一份家当,本该享福,寿又不长,莫要眼泪汪汪,听听歌师我打个比方……”

    老人们出殡的时候孩子们总是哭得很厉害,妈妈断气之后在家里呆了七天,现在,她要上山和爸爸葬在一起了,妈妈的孩子们跪在院子里,法师摇着铃铛,一个一个念孝子孝孙们的名字,念完之后,妈妈起棺,大哥披着麻衣,手拄竹节拐杖,为妈妈引路。村里的青壮小伙子们都被请来抬妈妈的棺材,妈妈体重不过一百斤,放到棺材里却要八个小伙子来抬,棺材板很厚,刷上一层厚漆,能防虫防潮,这样,等到我们被葬上山的时候,哪怕妈妈已经化成了一堆白骨,她仍然能够安安静静的呆在棺材里,不被打扰。

    妈妈上山了,小孩子们抬着她的纸马和花圈,走上白沙岭的时候,孩子们将抬着的纸马挥舞起来,岭子上的风呼呼响,村口的火堆里,妈妈生前的衣物席被烧出阵阵的浓烟,在风里,在火里,妈妈走了。

    我肯定还要梦到许多次的白马,却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梦中白马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mnedn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