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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与杨绛

钱钟书与杨绛

作者: 任一梦 | 来源:发表于2020-08-31 23:22 被阅读0次

    民国文人中,婚姻圆满的屈指可数。钱钟书和杨绛,算是难得的幸福楷模。

    有一天,杨绛读书,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描述理想婚姻的状态:“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

    她把这段念给钱钟书听,他当即表态:“我和他一样。”

    杨绛也即刻回应:“我也一样。”

    一流的文学家通常喜欢绕到人生的背面去看人生,最终看清了人情的无奈和厌恶,也看透了生命的不幸和讽刺。钱钟书在小说《围城》中,辛辣地将婚姻比作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他写道:“爱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苦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刻薄地道尽了男女间的那点心思,他读透人心,深谙人性惯于不知足和不珍惜。

    英国作家王尔德说:“生活中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没有得到我们所想要的,另外一种是得到了我们所想要的,无论得到还是得不到,都是悲剧。”

    旷世才女张爱玲也说了:“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相爱容易相处难,相恋容易相守难。所以自古以来,白头到老都只是有情人奢侈的夙愿。喜欢你,在一起,不言弃,这是三句话,三件事情,三个阶段。

    品读绝大多数民国才子才女的爱情故事,读到的是痴缠恩怨,和相忘于江湖的悲戚收场。唯有读钱钟书和杨绛的爱情,读到的是踏实的人间烟火,和相濡以沫的专情初心。

    激情相爱,缘起于刹那的心灵花火,随处可见,便觉习以为常。不离不弃,需抵挡岁月无尽的诱惑,实属难得,才愈加弥足珍贵。

    钱钟书和杨绛都是江苏无锡人。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是当地的大儒。钱钟书(1910—1998),现代文学研究家、作家,字默存,号槐聚,曾用笔名中书君。因他周岁“抓周”时抓得一本书,故取名“钟书”。因为他小时候口没遮拦地任意乱说,常常得罪人,为此,他父亲特地为他改字“默存”,意思是告诫他缄默无言、存念于心。

    钱钟书自幼聪颖,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中国典籍烂熟于心。1929年,清华大学爆出一条大新闻,一位数学只考了15分本应被退回的学生,凭借出色的国文和英文,被外文系破格录取。这个学生便是钱钟书。他数学奇差,但国文特优,英文还考了满分,当时的校长罗家伦亲阅试卷后,批复八个字:此为奇才,破格录取。

    读大学期间,钱钟书横扫清华图书馆,他一个礼拜读中文书,一个礼拜读英文书,每逢周六会把读过的书整理好,拿到图书馆还掉,再抱一堆回来。因为博闻强识、才华出众,他的老师吴宓还推荐他临时代替教授上课。大学毕业时,清华挽留钱钟书继续攻读西洋文学硕士,他拒绝得桀骜不驯:“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当钱某人的导师。”

    他的傲娇是有底气的,黄永玉讲过一件事,当年他准备写关于“凤凰涅槃”的考据,翻查了《辞源》《辞海》《中华大词典》《佛学大辞典》,甚至连民族学院、佛教协会都跑遍了,还是一点资料都没找到。无奈之下,他求教钱钟书,钱钟书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就是郭沫若1921年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你哪里找去?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黄永玉按照他的指导去查找,问题果然迎刃而解。

    杨绛的家境、爱好与钱钟书如出一辙。杨绛的父亲也是无锡名士,她幼时就是个书痴,最爱做的事,就是捧着书陪父亲在书房里消磨时光。那时她还叫杨季康,小名阿季。

    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

    杨绛回答:“不好过!”

    父亲接着问:“一星期不让你看呢?”

    她不假思索地说:“一星期都白活了!”

    17岁时,杨绛一心想报考清华大学外文系,但因为清华刚开始招收女生,在南方还没有名额,无奈之下,杨绛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东吴大学。读到大四,东吴大学因为学生运动停课,21岁的杨绛和朋友结伴,一起报考了北平的燕京大学,结果大家都被录取了,等到去报到时,杨绛临时变卦,放弃入读燕京大学的机会,跑去清华当了借读生。而那时,钱钟书刚好就在清华就读。

    入学那年三月,杨绛约见朋友孙令衔,孙正好要去清华看望表哥,他的表哥,便是钱钟书。

    两人第一次见面,钱钟书穿着青布大褂,脚踩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镜,这幅打扮在满校西装革履的衬托下,算是老土的,然而她却觉得他眉宇之间“蔚然而深秀”。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钱钟书初见杨绛感觉也是极好,还为她写了一首诗: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靧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赞她宛若蔷薇,面容雪白透红,清丽脱俗。

    第二次见面,钱钟书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当时清华疯传钱钟书在老家已经订婚,他一向不屑争辩,这一次居然主动向杨绛澄清。

    杨绛的回复是:“我也没有男朋友。” 杨绛当时有个绰号叫“七十二煞”,因为追求她的男生据说有七十二人之多,为免钱钟书误会,她也要解释清楚。

    情窦初开,爱意萌动,当事人还浑然不觉,可在旁观者读来,这样的话语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主动示好,藏着小儿女的甜腻情谊。

    钱钟书和杨绛开始鸿雁传书,信越写越勤,直到有一天杨绛突然察觉自己陷入爱里:“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不好,这是fall in love了。”

    杨绛母亲回忆女儿对清华园的执念,逗乐地打趣道:“阿季的脚下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着考清华。”

    得知杨绛交了男朋友,暗恋她多年、后来成为社会学家的费孝通不服气了,跑来清华园向她摊牌,执意要和她做朋友,杨绛的拒绝利落干脆:“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换句话说,你不是的我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我们不妨绝交。”费孝通拗不过杨绛,只好答应了。

    1933年初秋,钱钟书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回到无锡老家,暂时不能与杨绛见面。相思的煎熬使他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期间他创作了不少具有李商隐风格的爱情诗,比如:

    依穰小妹剧关心,髾瓣多情一往深;

    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这是钱钟书对杨绛回信不多的“抱怨”,可见他对杨绛的想念。虽然钱杨二人频繁通过书信谈情说爱,实际上双方都未告知父母。然而,无巧不成书,杨绛给钱钟书的一封信被钱父钱基博拆开,信上的内容是这样的: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

    至此,两人的恋情大白于双方家人面前,钱家觉得杨绛“乃如意媳妇也”,而杨父对钱钟书的印象也极佳,视如“乘龙快婿”。

    1933年,钱钟书和杨绛在苏州订婚。此时,钱钟书移居上海,在私立光华大学任教。杨绛则仍回北京清华大学,继续完成研究生学业。

    1935年初,钱钟书完成了光华大学任教的服务期,参加了出国留学考试。学识渊博的他以最高的总成绩,成为了唯一的英国文学专业录取生。此时,钱钟书希望自己的未婚妻杨绛与自己一同出国。

    杨绛知道钱钟书从小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对日常生活不善自理,如果自己与他一同出国,还可以照顾他。另外,同去的话,两人也免受两地相思之苦。因此,两人决定在出国前结婚。

    1935年的7月,钱钟书和杨绛在苏州庙堂巷杨家大厅内,举行着西装婚纱、伴乐队演奏的西式特点的典礼。婚礼正当酷暑,仪式又格外冗长繁琐,钱钟书穿着一件黑色礼服,原本挺直的白领圈被汗水浸得泛黄软塌。杨绛被白婚纱一层层紧实地围裹着,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多年后这一幕被钱钟书写进了《围城》。杨绛说:“《围城》里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被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钟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

    礼毕客散之后,二人迅速换装,带上出国的行李,由钱家人接到无锡七尺场钱家,举行了叩头鞠拜的中式仪式。

    自此,钱钟书和杨绛结为伉俪,携手走进了幸福的围城之中。

    新婚不久,钱钟书和杨绛便启程远赴英国。他们在海上整整漂流了一个多月,二人似乎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知心话,日子也过得不怎么寂寞。

    当然,新婚夫妻是要有磨合的过程,在船上二人发生了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争吵。原因只是为了一个法文“bon”的读音。杨绛说钱钟书的读音带有乡音,钱不服,两人都说了许多伤感情的话。

    最终两人讲和后,都觉得吵架很无聊,便讲定以后两人要共同商量,商量不妥,各持异议,不必求同。此后两人再也没有商量不通的事情了。

    到达英国后,钱钟书入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攻读文学学士学位。为了节省学费和食宿费用,杨绛在牛津作了旁听生,两人借住在一个叫老金的人家里。

    不久因为饮食习惯的问题,二人搬了出来,租住了一名爱尔兰人的房子。搬到新居的第一天早上,因搬家极度劳累的杨绛没有早醒,还在睡梦中,钱钟书便早早地在厨房里忙活了,煮得恰到好处的鸡蛋、烤得喷香的面包、醇美地道的英式红茶,有黄油、果酱、蜂蜜的“西式”早餐,用小餐桌直接端到杨绛的床前,蜜味的早餐、蜜样的情意,第一次吃到丈夫的爱心早餐,让身在异国他乡的杨绛欣喜又安慰,幸福之情溢于言表:“这是我吃过最香的早餐。”

    钱钟书虽然理家不行,但也会尽自己所能宠溺着妻子,几十年来他坚持给妻子做早餐,从未间断。

    当然,料理日常生活繁琐的人还是杨绛。钱钟书想吃红烧肉,国外买不来必备的配料。杨绛就多次“试验”,用雪利酒代替黄酒,也做出了像模像样的红烧肉,钱钟书吃得高兴,杨绛心里更高兴。

    杨绛的辛劳钱钟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便幻想着仙人能给一副“辟谷方”,可以不用吃饭而长命百岁,为此还赋诗一首:

    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做羹汤;

    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

    四句诗读来情意浓郁,趣味盎然。

    钱钟书在学术创作上才气逼人,可在生活中却痴气十足。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出门就迷路,拿筷子一手抓,甚至穿鞋子不分左右。他总是不停地闯祸,1937年5月,他们爱情的结晶----女儿钱瑗出生。躺在医院里杨绛当然不能再照顾钱钟书的饮食起居了。被“宠坏”的钱钟书每天到医院探望杨绛时,经常苦着脸对杨绛说“我做坏事了”:今天是打翻墨水瓶,染了房东的桌布;明天是弄坏了门轴,门上不了锁;后天是额骨上长了一个大大的疔,疼痛难忍。产后虚弱的杨绛每次都微笑着回答六个字“不要紧,我会洗”、“不要紧,我会修”、“不要紧,我会治”。

    想起《礼记》中有两句非常有哲理的话:“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就是说,爱一个人要知道他的短处,厌恶一个人要清楚他的长处。对爱的人,知其短处,就不会因喜欢而障目盲从,更不会因激情过境而心生厌恶。爱一个人,就要学会包容对方的缺点。毕竟人的优缺点总是互为彼此,缺点就是优点的不恰当延伸。我觉得这些,杨绛一开始就看透了,所以她总是能无限度地包容丈夫,甚至连他的缺点也觉得可爱。

    婚后,她硬是将自己炼造成了一个柴米油盐、当家做事样样在行的主妇,要知道从前她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门闺秀啊!说起这个儿媳,钱钟书的母亲总是忍不住称赞:“笔杆摇得,锅铲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钟书痴人痴福!”

    婚后两人最开心的时刻,还是对坐读书,一同背诗,顺带品些好茶。以茶香为伴,快乐就变得浓郁久长。这样的情境不禁让人想起,当年李清照和赵明诚也是饭后烹茶,夫妻两互考背书,胜者便能喝茶。李清照经常胜出,却每每因为太欢愉兴奋将茶碗打翻,最后反而一口都喝不到。清代词人纳兰容若将这个故事写进诗里:赌书消得泼茶香。

    杨绛说:“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其实,人在历经一些沧桑故事之后,再反观从前过往,会发觉,最令人快乐的,不过是些容易被忽视的寻常琐事,甚至细微到某人不经意的小举动,或者一句话,都会在多年之后,穿越时空的隔断,清晰地闪现在每一个当下。因为快乐总是漫不经心又转瞬即逝,才有了令人回味的理由。

    所以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所以纳兰容忍在“赌书消得泼茶香”之后又添了一句伤感:当时只道是寻常。

    女儿钱瑗出生,钱钟书为她取乳名阿圆,见到女儿的第一眼,这位天赋才情的大作家以最朴素的话语表达了激动和欢喜:“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他非常疼爱阿圆,还和杨绛商量以后不再要小孩了:“我们不要生第二个孩子了吧,如果那个孩子比阿圆聪明漂亮,我们会偏心的,阿圆就太可怜了。”果然,阿圆成了他们的独女。

    杨绛出院,回家坐月子,从未下过厨房的钱钟书给她炖鸡汤,还剥了青嫩的蚕豆搁在汤里,清甜醇香,令杨绛感动不已。或许,在爱情的世界里,合不合适只是借口,爱得够不够深才是本质。深刻的爱情,足以彻头彻尾改变一个人,不辨菽麦的可以变成家务能手,脾气孤傲的可以变得卑微谦和,甚至志向、理想、价值观,都可以为对方心甘情愿地变换。

    1938年,钱钟书和杨绛带着一岁多的钱瑗,乘坐法国邮船阿多士Ⅱ号回国。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外交官和诗人冒效鲁。冒效鲁有一首诗反映了与钱杨一家三口在旅途中的“狼狈”和自乐的情景:

    凭栏钱子睨我笑,有句不吐意则那;

    顾妻抱女渠自乐,丝丝乱发攒鸡窝;

    夜深风露不相容,绿灯曼舞扬清歌。

    喧呶聚博惊座客,倾囊买醉颜微酡。

    钱钟书的神态和船上的情景,在诗中可谓呼之欲出。杨绛怀里抱着婴儿,钱钟书满头乱发,像乌鸦做的窝。经过二十多天的颠簸,他们才上了岸,上船时胖乎乎的“瓷娃娃”钱瑗,下船时已经成了一个瘦弱的小婴孩,夫妻俩心疼的不得了。

    此时的国内,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南迁昆明,联合组成“西南联合大学”。回国后,钱钟书辗转赶赴昆明,到西南联大任教,杨绛带着钱瑗回到上海。

    当时钱家和杨家都逃难避居在上海,居处都十分狭小。杨绛母女有时挤居在杨家,有时挤居在钱家。此时,杨绛应振华女校校长王季玉的邀请,担任了振华女校上海分校校长,低调的杨绛勉为其难,自谓“狗耕田”。

    此段时间内,钱杨只能靠鱼雁传递信息,倾诉思念之情。后来,钱钟书因故辞去西南联大的工作,到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教。

    1941年钱钟书辞湘返沪,像“痴汉等婆娘”一样等待重返西南联大任教。钱钟书这个人性情耿直,容易得罪人,他从西南联大和蓝田师院辞职后,留在了上海,和杨绛、阿圆在这个沦陷的孤岛待了整整八年。

    1942年春,钱钟书才被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聘为教授,拮据生活稍有缓解,屡遭厄运拨弄的一家人终于能生活在一起了,日子虽然艰苦,却是一家人同甘共苦,钱钟书发愿: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在这苦难的岁月里,杨绛笔耕不辍,写出了《称心如意》和《弄假成真》两部话剧,1942年底,杨绛创作了话剧《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后迅速走红,反响热烈。或许妻子在文坛上的成绩,激发了钱钟书的创作欲望,有一天他问杨绛:“我想写一部长篇,你支持吗?”

    杨绛当然支持,为了让钱钟书全身心投入写作,杨绛要求他减少授课时间,也不许他碰任何家务,虽然生活更加窘迫了,她却毫无怨言,能做的只是勤俭持家、精打细算。为了省煤,她自己和泥,把炉膛搪得细细的,有一次煤厂送来三百斤煤末子,杨绛如获至宝,掺上煤灰自制煤饼,抵得上四五百斤煤球。为了满足钱钟书“想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愿望,杨绛甘愿放下一切,作钱钟书的“灶下婢”。

    小说《围城》是1944年动笔,1946年完成。杨绛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记录了这段故事: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大为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烟煤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的《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两年后,钱钟书的长篇小说横空出世,就是那部被尊为“新儒林外史”的经典著作《围城》。钱钟书深度的思想内涵和幽默独特的语言风格,在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比如,我印象最深的,开篇对鲍小姐衣着特征的描述: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肉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单看这一小节就让人忍俊不禁,又拍案叫绝,而整本书中如此趣致的讽喻比比皆是。

    《围城》序言非常简短,不过两段话。钱钟书写道:“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势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多年来,杨绛一直站在钱钟书背后,甘心做他的绿叶,陪衬他耀目的光芒。

    1949年5月,钱钟书和杨绛接到清华大学的聘函。两位曾结缘于清华,并在此度过了终生难忘的学生生涯,如今他们又双双回到母校,执掌教鞭。

    两人在清华时,按旧规,夫妻不能同时在学校任正教授,杨绛就只做了兼职教授,其实她的才学不在钱钟书之下,她翻译的八卷本《堂·吉诃德》,被公认为最好的译本。西班牙国王卡洛斯访华时,这部中文版《堂·吉诃德》被作为国礼送给了他。

    杨绛总说自己不过是个业余作者,生平所作都是“随遇而安”,写散文、小说,翻译剧本,每次都只是试试,可是这一试,就试出了大成就。

    文革时期,钱钟书和杨绛没能逃过劫难。杨绛被拖去剃了“阴阳头”,她不声不吭地连夜赶做了个假发套,第二天照常出门买菜。让她打扫污浊不堪的女厕所,她不懊恼,也不抱怨,打扫得干干净净,得空就躲在厕所里看书。她从来不污不垢,随心而落,如莲般素心静雅。她这一生所求不多,只希望能在动荡乱世中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和一个团圆的家。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这首由杨绛翻译的诗,也可看作她人生的写照。然而她对自己的境遇不争,在丈夫遭遇污蔑时她势必据理力争。钱钟书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被贴了大字报,杨绛就在下边一角贴了张小字报澄清辩诬,事后她被揪出来批斗,还是绝不低头的倔强:“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

    夫妻俩下放到干校,杨绛被安排去种菜,钱钟书担任通信员,每天他去邮电所取信,就会特意走菜园东边,与她相会。当时社科院朱寨的一段回忆中曾这样记述:

    当年的中关村,真是名副其实的郊野风味。树木郁郁葱葱,田园绿荫,特别是夕阳余晖中,景色更是宜人。此时,钱钟书先生和杨绛女士正在田间道路上并肩散步。

    钱钟书和杨绛按照文学院的安排来到北京郊区下乡。期间,钱杨二人只能书信往来,以慰牵挂。杨绛后来也回忆了这件事:

    默存在家的时候,三天来一信,两天来一信,字小行密,总有两三张纸,同伙唯我信多,都取笑我。我贴身衬衣上有两只口袋,丝棉背心上又有两只,每袋至多能容纳四五封信。我攒了不到二十封时,肚子上左边右边尽是硬邦邦的信。

    很可惜,这些珍贵的信并没有保存下来,全由火神“收藏”了。其实这些信谁都读得,既不肉麻,也绝无见不得人的话。但是,杨绛在经过前几次“事情”之后,已经有点儿“神经质”了,很害怕将来“白纸黑字、百口莫辩”。所以信攒的多了,只好硬硬心肠,付之一炬。后来,杨绛常常后悔自己毁了“默存一辈子写的最好的情书”。

    从前读民国才女故事,总感觉林徽因、陆小曼特别出众,仿似绚烂艳美的桃花,立在高高的枝桠上,瞬间就能吸引路人的目光,但后来渐渐发觉,她们蓬勃盛放的生命,似乎太过于外放和张扬,所以很难将爱情和心力专注在一个人身上,所以她们的故事里充盈着“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的遗憾,她们的风流韵事直至今日仍绵延不绝。反观杨绛,与林陆的娇艳婀娜相比,只算是中人之姿,但是她永远是一副素雅柔和、浅浅微笑的样子,如清茶一杯,味道不浓烈不出色,却自有清香。而她与钱钟书的爱情,更让我们明白,原来在这善变的人世间,总有一些人还“傻傻地”坚守着永恒。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这才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钱钟书总喜欢在人前称赞妻子,以至于有朋友笑他有“誉妻癖”。

    1946年,钱钟书的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出版,他在自留的样书中写下了这样无匹的情话:“赠予杨季康,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这算是男人对女人最高的褒奖了吧。

    1994年,在杨绛的力促下,钱钟书编完了自己的《槐聚诗存》,杨绛抄誊完后,钱钟书拉着她的手深情地说:“你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钱钟书和杨绛对名利一向淡漠。曾有个美国人读完《围城》,特别钦佩钱钟书,打电话给他,恳求上门拜访。钱钟书的拒绝显出他一贯的幽默风趣:“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何必要去看看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1991年,全国18家省级电视台联合拍摄《中国当代文化名人录》,钱钟书位列其中,电视台工作人员想找他录节目,他一口回绝,对方提出会给他一大笔酬劳,钱钟书哂笑道:“我都姓了一辈子‘钱’了,还会迷信这东西吗?”

    杨绛写过一篇散文《隐身衣》,其中提到她和钱钟书最想要的仙家法宝莫过于隐身衣,她说,其实卑微是人在凡间最好的隐身衣,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或许越是有成就的人,会越向往平淡的生活。从前钱钟书和杨绛最爱做的事就是读书品茶,在牛津时,他们都喜欢立顿红茶,回国后有阵子喝不到,还独出心裁想出用三种上好的国产红茶一起冲泡,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终于试验出了一种类似立顿红茶的风味。生了小阿圆,又是个小书痴,爷爷称为“吾家读书种子”,从此两人对读变成一家三口守着各自的书桌。

    钱钟书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永远像个顽童。夏日,杨绛午睡时,他在一旁临帖,偷偷拿毛笔在她脸上乱画,有了女儿,他在女儿肚皮上画大花脸,惹得家中长辈们臭骂。他们住在清华园时,家里养了一只小猫,钱钟书特别喜欢,只要见到它和别的猫儿打架,就会拿起一支长竹竿去助阵。后来,邻居换成了林徽因,恰好林徽因也养了一只猫,两猫打架钱钟书照样去助阵,杨绛总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邻里和睦,不断在中间调和。

    有人说,相似的一起嬉闹,互补的人才能一起终老。我想最适合共度一生的人该是钱钟书和杨绛这样,兴趣相似,性格互补。

    然而,幸福的婚姻,最怕的莫过于死别。杨绛说:“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1977年上半年,经历过又一场人生考验之后,钱钟书和杨绛仍在中国社会科学院里工作。1978年钱钟书的巨著《管锥编》正式出版。此时的杨绛除了继续文学研究和翻译之外,还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小说,迈上了又一个著译巅峰。

    随着岁月的流逝,钱钟书和杨绛年事渐高,身体状况开始走下坡路。1994年开始,钱钟书的身体一直欠佳,始为膀胱部位癌变,后又发现右肾萎缩坏死。

    在钱钟书住院的近两个月里,杨绛在病房里放了一张床,日夜服侍。医护人员和亲朋好友都让她回家休息休息,暂由别人照看一下,她却一往情深地说:钟书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病中的钱钟书也十分心疼杨绛,劝她回家做休整。晚上钱钟书失眠,杨绛陪坐,两人轻声夜谈。钱钟书拉着杨绛的手说:“你不失眠,最近睡的挺好,白天一累,夜里打呼噜打得跟咱家原先养的猫似的......你告诉浙江文艺,他们不是让我给你的散文集题字吗?我写。”伉俪感情之深笃,于此可见。

    此次病愈之后,钱钟书又多次住院,杨绛一直陪在身边。在钱钟书不能进食的情况下,杨绛每天在家里熬好鱼汤或鸡汤送到医院里,以便与医院的营养液合在一起。

    祸不单行,钱钟书还在病床上,1996年上半年,钱瑗又因肺癌晚期住进了医院。八十多岁的杨绛两处奔波,心力交瘁。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说:“钟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她最后的爱,是护他终老。

    病来如山倒,1997年3月钱瑗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沉重的打击!但是,想想还在病榻上的丈夫,已经孱弱如纸片人的杨绛将失女之痛深藏,打起精神,全身心地照顾钱钟书。

    女儿阿圆去世时,钱钟书重病卧床,杨绛一直瞒着他,但阿圆最亲近钱钟书,女儿逝世他早就有所察觉。钱钟书神色黯然地看着杨绛,眼睛是干枯的,一副悲戚的样子,杨绛赶忙安慰他:“阿圆是在沉睡中去的。”然后又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肚肠,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因为安抚丈夫,她只能将难过轻描淡写,但怎可能轻易寻得自慰。杨绛在《我们仨》里写道:“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这才是她当时最真实的痛楚。

    但是,再好的照顾、再深的眷恋也未能挽留住丈夫的性命,1998年12月钱钟书也撒手人寰。弥留之际,杨绛始终陪在钱钟书身边,不停地用家乡无锡话在他耳边安慰。钱钟书停止呼吸,杨绛亲吻他的额头,久久地贴着他的脸颊。

    按照钱钟书的遗愿,杨绛为他举办了非常简朴的葬礼。在钱钟书的遗体被推进火化间时,旁人劝她离开,她说:“不,我要再站两分钟”。相濡以沫一生的伉俪,就此阴阳两隔。痛彻心扉的杨绛只能默默地凝视丈夫最后“两分钟”。

    “1997年春,阿圆去世,1998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失去钱钟书的杨绛,形影相吊,过去的点点滴滴不断地浮现在眼前,在那些琐碎里,凝结着化不去的深情。

    红尘中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执子之手是一种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种境界,生死相许也是一种境界。在这世上有一种最为凝重、最为浑厚的爱叫相依为命、不离不弃。那是天长日久的渗透,是一种融入了彼此之间生命中的温暖。

    2010年10月,杨绛在中秋节期间写下了《忆钟书》的诗句,道出了对丈夫无限的怀念:

    与君结发为夫妻,坎坷劳生相提携。

    何意忽忽暂相聚,岂已缘尽永别离。

    为问何时再相见,有谁能识此天机。

    家中独我一人矣,形影相吊心悲凄。

    2014年,杨绛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其中写道:

    我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钟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这是钱钟书最可贵之处。他淘气、天真,加上他过人的智慧,成了众人心目中博学而又风趣的钱钟书。

    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这是一件非常艰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实苦。但苦虽苦,也很有意思,钱锺书承认他婚姻美满,可见我的终身大事业很成功,虽然耗去我不少心力和体力,不算冤枉,钱锺书的天性,没受压迫,没受损伤,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这是不容易的。

    杨绛在2011年百岁之时,接受了《文汇报·笔会》的访谈,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是一位老人,净说些老话。对于时代,我是落伍者,没有什么良言贡献给现代婚姻。只是在物质至上的时代潮流下,想提醒年轻的朋友,男女结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双方理解的程度,理解深才能相互欣赏吸引、支持鼓励,两情相悦。我以为,夫妻间最重要的是朋友关系,即使不能做知心朋友,也该是能做得伴侣朋友或相互尊重的伴侣。

    百岁老人,百字箴言,字字玑珠,句句真情。

    死者如生,生者无愧。1998年钱钟书去世之后,杨绛还是在为丈夫活着。年近九旬的她用无数个日日夜夜,将钱钟书留下来的零散而残破的手稿,一张一张精心拼贴起来,井井有条地整理好,并陆续付梓。

    2013年,102岁高龄的杨绛得知香港的收藏人要公开拍卖钱钟书生前的“书信手札”。杨绛认为书信是丈夫的个人隐私,坚决予以阻止,叫停拍卖。为此,杨绛不惜诉至法院,此事以拍卖公司的撤拍作为了结。这个百岁老人再次以顽强不屈的精神,尽显“护夫”深情。

    光影流转间,匆匆复匆匆。从此,年光如湖,简静自持。余生里,她回忆着,潜心写作,剩下的岁月抛给她的是残酷和孤独,她却用温润的心怀,将所有不幸幻化为笔下柔和雅致的文字。只有认真历经过生命的磨砺,才能在岁月中优雅的老去。一个人的日子里,她的心里不是没有悲伤,只是她的心脏比悲伤要大。

    晚年的杨绛深居简出,留着灰白的短发,有时会别个简约的黑色发箍,架着黑框眼镜,每天长时间伏案看书写作,桌上是堆积如山的书。偶尔也会接受采访,说几句夹杂南方腔的普通话,温和如水,娓娓动听。从年轻到老,她永远是平静如水的模样。可是谁都知道,只有内心坚定如山,才会外表平静似水。

    2011年,百岁杨绛淡看浮华,静待归途:“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心静如水,我该平静地迎接每一天,准备回家。”

    2016年,杨绛去世,她终于不用再在尘世间,独自怀念“我们仨”了。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或许我可以理解成为:天堂是有的,相逢的人会再相逢。这样,死亡就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果真如此的话,“我们仨”就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永远不会再分开,这也就是这个故事最美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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