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从青城山下来后,得了肠炎,身体反反复复地发烧。体痛畏冷,怀抱一只热水袋裹住棉被昏昏欲睡之际,不知为何,忆起宝玉的结局——舍断红尘,随一僧一道远去。试问肉身是什么,一只易碎的容器吗?当容器碎裂,又将置寄居于它的灵魂为何地,亦或,是否真的有灵魂?
今年春节,我回京过年。机缘巧合,偶遇她的《寄世书》。文体似日本短歌,念之朗朗上口,唇齿间方可品出一股中正素朴的况味。作为一名老派文学爱好者,待文字向来挑剔,但仍倾倒于她的片言只语。吴从先《小窗自纪》云:不为俗情所染,方能说法度人。而她自是无意“说法度人”。世上能度己者,唯有自身。她称自己为“蜀中女冠,涉世一遗人”,名“云姑”,不再有其他二话。
春节过后,我决定再次远行,时限为半年。一度在秦、蜀间徘徊,她成为我最后择蜀而来的关键原因。计划探望她前的半月内,我深陷于一种隐隐而生的伤感中,但绝非少年人常患的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弊病。
犹记一日午后,与一位长辈闲聊,我言:“我到底是位俗气的人,欲望蕴存于心中,仍被世俗的某些价值观左右,同时又对人心深感失望,由此显得狼狈不堪。近日唯一的心愿,是去青城山看望云姑。”语毕,无明的哀矜忽而漫溢,泪水自颊面滚落下来。这的确是近日的实在的心境。
青城山位居四川省都江堰市西南,为四大道教名山之一,主全真道。因其峰峦环绕,林木幽翠,四季常青,故名“青城”。云姑谈起初进山时的情景:带有宿命的意味是,檐雨、不可解的梦、山水、碑文、无法挽留的诸相。而我闻见却是另一番光景。
从成都搭乘高铁,一小时左右的车程,抵达青城。阴沉天,继而入青城前山赤城阁一域,绵连青山脚下现出一截木桥,仿若一个微明洞口。忽联想起那位于南山种豆的五柳先生。径路旁有妇人担卖樱桃,绿叶红果,用竹筐盛了满当当。四川这边集市上售卖的樱桃几乎都是野生,买不巧,拨开果肉时,会看见有细长的白虫子缓缓蠕动,吓得我不敢再买。当地人食之前,通常会用盐水浸泡一阵儿。我在北方食到的多是个头略大,色泽紫红的车厘子。
木板铺建的小径尽头,便是一条通向山里的直长大路。高大的水杉夹道,绿荫遮天蔽日,郁郁葱葱。路灯上装饰阴阳太极图,道学文化处处渗透于青城。没走几步,便找到她修道的地方,在大门口打电话给她,她让我在此稍等片刻。
我举目四望,环视周遭。见一水门汀方碑上刻四字:问道青城。此时院内的音响里传出一位男性长者的浑厚嗓音,所言内容关乎道学,我从未接触过,心中没有感应,只觉入耳声抑扬顿挫,伴这满目绿意,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时,一位女冠朝我走来,我细细端详她。一双黑色十方鞋,白高筒袜子打了绑腿。穿一件素朴的藏青斜襟道袍,用子午簪和混元巾将青丝高挽。一张小圆脸,却细眉细眼,戴一副方框眼镜,颇具书卷气。神情清淡,肌肤细白,不染世俗征尘。我见她面善,似旧日的某位故人,却什么也没说,随她向殿堂走去。
她讲话、行坐、跪拜等一切行止无不端然稳妥,露显训练过的痕迹,绝非数月可达成。我伴一旁,那日穿藕色素棉袍,戴一对粉贝莲花耳钉,唇上搽淡口红。被她衬出“土木形骸”。路上,她瞥见我赤裸的小腿,轻声说:“山上温度低,你这样穿会冷的,我还穿着灯芯绒长裤呢。”刚下高铁时,腿部的确凉意丝丝。此刻被她这么一提,倒觉得愈发冷了。于是讪讪回:“青城山的确比成都冷得多。”
不多时,走到一座巍峨殿宇前,名曰文昌楼,里面供奉的神祗正是文昌梓潼帝君。往古民间崇祀神明,如魁星、龙王、土地爷、关圣帝、文昌帝君、东岳大帝……他们掌管人间各类事宜,百姓建庙宇供奉,祈祷他们赐财保安。在江浙、川蜀的乡下至今仍能追踪蹑迹。但今年轻人对道学玄幻之事所知不多,我也算其一,遂在文里粗略注明一些文昌帝君的来历。文昌原是星宫名,包蕴六星,简称文星,或文曲星。古代星相家认为它为主大贵的吉星。自隋唐产生科举制度后,文昌帝君遂成为中国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掌管读书人功名禄位的神祗。其原型为唐越隽人氏张亚子,后迁入蜀七曲山(四川省梓潼县),称“梓潼君”。《明史 稽志》载:“梓潼帝君,姓张,名亚子,居蜀七曲山,仕晋战殁。人为立庙,唐宗屡封至英显王,道家谓梓潼掌文昌府,事及人间禄籍……”记述无不详尽。
我随她举步入内,抬头见殿内正中央供养文昌梓潼帝君的塑像,左右两侧的陪祀神为帝君的两员部下“天聋”和“地哑”。像前的条案上奉香烛、鲜花、果糕。我本持着一种随意的游兴,她却郑重其事地教我该如何行三拜九叩礼。此礼源于华夏的传统礼仪,《周礼》里便有详述。
“双手合十,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左手拇指在右手拇指与其他四指之间进入右手手掌心,握紧置于肚脐以上胸部以下。你看这种握法像不像阴阳太极图。其实道学上的拜叩礼仪与中医经络穴位融汇贯通,经常做的话,对身体健康十分有益处。”她轻言细语道。
我端正态度,现学现做。又应了她的话,跪于文昌帝君像前许下一个心愿。不知若真的实现,日后是否需要过来还愿。她立在一侧轻摇一下铜铃,又帮我结缘了两本道学册籍。我们便一起步出文昌楼。
此时已近晌午,我不能吃辣,她近日则食樱桃过盛,被火气冲得口舌生疮。于是提议去附近一家居士开的素馆子解决午餐。走之前,她先到办公楼取为我提前备下的两瓶自己师父亲酿的猕猴桃酒。来的路上,看到成片的果园,据她言:过去的道门清寒,师父们自食其力,靠种茶酿酒维生。除去生存技能外,亦拜师学习了几样陶冶情操的本领,练字、作画、奕棋、吹箫、弹琴、舞剑。如她师父擅古琴,日日习琴,从无松怠。她同样学过一些皮毛,但不够刻苦。遂总结人这一生,能够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已实属不易,哪怕精进一点也需耗费许多精力与时间。
我立于楼下等候时,发现桥畔冒出一株开盛的石楠。头一回见到这种树是在徽州,彼时长于田间。曾折下一大枝,用清水供于室内,厂房般的偌大空间都能嗅到一股浓郁香气。但它是一种易生争议的气味。我倒不反感,她却不喜,只盛爱山茶。
我们来到餐馆,择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几道素食,有炒豆角、炒空心菜、蘑菇炒木耳、白菜豆腐汤。蜀地被世人称为“天府之国”,物产丰富,美食小吃品种之多样,可谓信手捏来。譬如,冒菜、口水鸡、赖汤圆、三大炮、钟水饺、串串香、烤兔头等等之类。但川菜的做法偏油辣,喜浇厚厚的红油,我实在难消受。今日的素餐令我口中寡淡,意识到人的味蕾难被同化,更异常想念妈妈做的家常菜。
我的兴致不在吃食,时常看望窗外,大片成排的高大杉木随风摇曳,不知年轮几圈。此情此景真逢时,仿佛尘世正渐离我远去。我借片刻宁静回望自己的来时路,恍然间方觉已走过一段很长的路了。迢迢路途,我以不断的行走对抗生命与时间不断损耗的无意义。形式上貌似有意义,实则依旧无意义。人生若梦,万境归空。每次一想,心中总免不得徒生怅惘。
她一面夹菜,一面与我娓娓道来。许多年轻人在新媒体后台给她留言,想似她一般,遁入道门。他们希求上山的原因各异:情感失意的,对修仙生活好奇的,躲避尘世琐事的……一人一种想法,一个目的。暂不去理论这些目的的得失与好坏,就她个人的经历而言,乃非一个可以随意做下的决定。
未入道门前,她遍读儒、释、道原典,参加寺庙和道观举办的义工活动。二十出头束发学道,上山已三载,此间从未出过山。入道第一载,目睹现实与想象间的差距,失望的心情无以言表,唯求助于文字。不知不觉写下十七万字,记录出家前后的环境变迁、心路历程及对旧日俗尘之亲情的歉意,取名《蓼怀集》。因其母爱红蓼,旨在献给母亲,故得名。如果没有文字的支撑,她该如何顺利度过这段时期?但不管此是命运的推波助澜,复是自我的坚持,得以让她在这条求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其背后自然有她既定的因果。
世间诸相无不应了《庄子》中的一段话:“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她因过早的看清“江山明月,本无常主”,便以自渡的方式在无意义中寻意义,在万变中觅不变。其中苦乐唯有自己知晓。如她规劝盲目者的那句——各有前因莫羡人。她又谈起若此时自己年过而立,必会放弃出家的念头,因为脑力跟不上,无法专注去学习。秀山烟霞绝非脱离尘世的避难所,本就是光怪陆离的世间,又能逃到哪里?任何境况皆是摆脱掉一些烦恼,又生出另一堆烦恼罢了。但烦恼和痛苦为菩提,使我们清明地了悟,恒常的安宁在内心。
饭后,我们走回她的办公楼,并列静坐于一间二楼的活动室。屋宇明敞,里面凌乱摆放两张桌子、几把靠背椅,一台黑板及几只圆鼓。与我们坐的位置相对的是一面十二扇联排的玻璃窗,透过窗户,见室外翠绿涛涛,山禽声此起彼伏,竟闻不到一丝人世声。
她的日常生活。穿斜襟袍,眠架子床,摇团扇,饮桃花酿,弹古琴,披故纸堆。这滴滴点点怀古的场景符合她对生活之美的认知,朝暮沈浸其中,从而构成她笔下的文字幻境。确凿“彧彧其文,文如其人”,但非居五城十二楼的仙子,她有血有肉,有癖有情。一位不具备高品位的人成为不了有价值的文章家。她则提出“好文字必然处于出世与入世间”,深表赞同。
下午五点多,同她在文昌楼内做完晚课,我们挥手道别。心中却无别离的感伤。文字是往昔热烈的情感冷却、升华一番后的产物,日后,我们定会于彼文章中再次相聚。
次日,在成都一家天花木板上垂挂老吊扇的书店,买下若干清言小品。(一种格言式的文学体裁,至明清,蔚然成风。不仅形式、内容优美,更充满澄澈的人生智慧。)有明洪应明《菜根谭》、明陈继儒《小窗幽记》、清张潮《幽梦影》、清王永彬《围炉夜话》……后在京蓝色港湾的书店买下全套周作人的书籍。因受她第二卷册籍《寄世书》的影响,近日偏幸简短、精炼的文字。读之念之,愈渐透她昔时那些“一意孤行”的择取。
每当写字时,会斟杯她予的猕猴桃酒慢啜,味道清甜,十分爽口。那葫芦形状绿玻璃瓶下方贴着纸标签,其上一排诸字为“都江堰市青城山道家饮料厂”,已久不见这般平实的标语。
文章末,附上云姑写下《寄世书》的缘由,亦是她为之写作的本心。
“冬日某天,我居山中。倚栏眺赏,见两只白鹤从山前飞过。后我立于一株挂满祈愿红条带的松前,感慨世人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愿望,同时又有多少未达成的心愿。人之一世,不过暂时寄住在当下的这具肉身,时之迅疾,如鹤之羽翼掠过青山。于是我漫记一些闲语,记述寄居世间的丝缕生活,取名《寄世书》。”(略有改动)
2、 天上人间
梁任昉《述异记》载:“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与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持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相传晋朝有位叫王质的人,某天去信安郡石室山伐木,见两位童子正在下棋,于是放下斧头,驻足观看。童子赐他一枚形似枣核的东西,王质含在嘴里不觉饥。一局观完,童子道:“还不离去?”王质忽醒悟,发现带来的斧头不知何时已腐烂。下山后,才知人间已历数百年。
我手持烂柯,从青城下山后,回首山中事,方觉“涧草山花一刹那,仙家岁月也无多。”
而此时——成都,春熙路,太古里。
与北京城的太古里相仿,巷内名店林立。古驰三面玻璃橱窗上印满藤草奇花,仿佛推开店门,就能进入花园般的童话空间。但现实往往是里面一件薄印花蝴蝶结真丝衬衫的价格,足够给普通工薪阶层发上三、四个月的薪水。我独自前往,没有预先做什么游玩攻略。不知成都尚遗留着几条古风犹存的街坊。若有,恐怕也屈指可数了。徐志摩记录泰戈尔赴京游览,泰翁戚戚然留下一句“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民族像你们这样蓄意的制造丑恶的精神”。这段发声于民国时期的感触,若放于今日,大抵已不懈评说。对于自出生起就浸润于工业化大改造的社会环境中的我,花费很久时间,方拨开粗陋审美的雾障,醒悟何为“美”。然我目前仍难改旧日环境形成的习气,企图用快捷的购物方式忽略生活之营役。
走出百货公司,坐于广场凳子上,百无聊赖地观看喷泉表演。头顶罩笼碎碎的树荫,俄顷,日影西落。往事忽尔间扑面而来。
大概是二〇一三年吧,隆冬,我站在国贸CBD的写字楼内,遥望外面的世界。高楼下的人形一如蝼蚁,生命之微弱,似落于温热指端的雪花。风霾隐化央视大楼的锋利线条,不远处的万达广场影城,曾在那里看过某部大ip的首场。但我是一个不爱回忆少年事的人,也拒绝观看涉关青春的电影。因少年不识愁滋味,天真至蒙昧。于正经学业,我自小就心思漫散,热衷在书本的空白处涂涂抹抹。高二那年放弃学画,下学后,独自去报刊亭购买那时风行于中学生间的《爱丽丝》、《漫友》,尚没读过几本开智慧的好书。也常会立于操场边看一位比我高一届的男孩跑步。他单眼皮,身形颀长,笑起来牙齿雪白。有我少女时最中意的那款皮相。谈不上喜不喜爱,不过多瞧一眼,无寸毫目的心。倒是与他早恋的女孩,成为全校女生的众矢之的。此刻回想起这些,真蛮可笑。
剩余不多的手机电量拉回我恣意乱飞的思绪,我走进广场一隅的苹果专卖店充电,边等候一位当地朋友。我头一遭来成都,他开车去机场接我。晚上领我去吃豆花火锅,逛锦里巷。他比我年长五岁,模样相极十分疼爱我的表哥,心里瞧着亲,于是也叫他“哥哥”。他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又一个劲地往我的碗中夹菜,是个看似温和、心细的男人,与我之前想象中的四川人产生出入。原先以为他们的性格像小米椒般爽辣直白。
那日车辆限行,他坐地铁赶来。我们寻一家小餐馆吃晚饭,点我爱的麻婆豆腐和回锅肉。饭后坐在咖啡店聊天。他谈起自己未成年前的人生经历,父母从小对他一直贯彻“打骂式”的教养方式,少年的他顶叛逆,惯用暴力处理问题。高中时,因打断同学的手指,方慢慢转了性情。又说起他刚三岁的小儿子,身为父母,需陪伴在孩子成长阶段的各个时期,给其必要的指引才行。我望向坐在对面的他,没什么对他说。能够独自从黑暗中走出来,成为现在的样子,已实属不易。
后来,我回京。一日他在微信中发我一段引用他人的话——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即以此句而论,我目前无法做到,因我观念中的英雄主义镀着悲剧色彩。此时能达到的,无非是谙悉自己,且不勉强自己,或许内心也能维持暂时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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