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一直在为《周作人译文全集》战斗。这套书2012年出,只出2000册。共11卷,含周作人的希腊文和日语全部译作,最后一卷是用文言文译的。傅雷曾和周作人沟通过翻译,对周作人说的“用文言译更有把握”颇有同感。本以为以现在市场之发达,只要不计成本,这11卷指日可待地可以来到我身边,越想越迫不及待,垂涎。可是没想到整个过程特别挫败。新书是断不可能有,第一拍,价格且不说,付款后即得卖家通知,已经无货。第二拍,发现卖家竟在自己的老家,以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结果卖家在聊了半天后,第二天非常抱歉地通知(有没有想起机场的那个画外音),因书受潮不能发货。尽管我一向认为老家的人都诚恳热情,也不得不高度怀疑这套书可能压根儿就断货了。第三次已不敢盲目下单,先跟卖家联系,发现确乎有货,卖家上海人,以在上海生活几年的经验,觉得这次颇为靠谱儿,果断下单。事不过三,期望这次是成功的。正在忙活中,朋友发微信来,说好想看李渔,手边又没有,一下子想到吸毒者的痛苦。所谓同病相怜,莫过于此。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评价周作人的文章,用“冲淡”这词,我的感觉并不如是。就像幽默,刘老根大舞台是一种,可以让你从头笑到尾;钱钟书也是一种,你总是要想想才能笑出。以幽默论,之前看过的散文大家中,倒是周作人为第一。以辛辣论,人所共知鲁迅,但我看这种想想才知的辛辣又要好过一眼看出的辛辣。当然,这是个人趣味问题。看周作人的散文,文字确实是冲淡的。思想和感情,绝不。那种针砭入理,那种入木三分,非要仔仔细细去看,去想,是体会不出的。看悼刘半农的文字,似乎通篇都在说一些琐事,结尾只一句,已是让人潸然泪下:“半农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很悼惜他的死。在有些不会赶时髦结识新相好的人,老朋友的丧失实在是最可悼惜的事。”这两句看似平淡的话,表达力完全不弱于“悲莫悲兮生别离”。以我个人的趣味,倒是更喜欢这两句平实的话,字字有泪,可就是不用喧嚣呐喊的姿态。周作人的文字造诣,近代鲜有能望其项背者,但越是如此,越是用最简单的字句,这里面的克制、智慧、境界、美感,不可言说。
最近很是疑惑自己以前到底是怎么看书的。似乎有很多书,也似乎每年、每月、每周都在读书,可到底看了些什么,真是令人疑惑。在几乎闭门读了几月书之后,忽然发现自己不是个读书的,只是个认字的。这完全不是谦虚。中文是母语,可是不曾读过《诗经》、《离骚》、《九歌》和魏晋文学,几首唐诗也是读得半通不通,不曾读过《史记》和《资治通鉴》这样的史书,文言的水平只能读个《聊斋志异》。这就像一个英国人,说自己不能读莎士比亚。英文阅读颇多障碍,很依赖译本,更别说德语和俄语著作了。这样一个读者,估计哪个作者都懒得搭理。原来喜欢过一段冯唐,后来不喜欢了。但还是很佩服人家的功力,古文,通的;经史,通的;英文,通的。从来不羡慕学历高的,好的读书人不在学历,而在于读书的经历。读书到冯唐的份儿上,是真的读书人。

五四那一代人,似乎学贯古今和中西者颇多,像周作人就精通希腊语、日语、英语和世界语。先不谈译作,这个阅读范围就不得了。我现在读书的感觉,不是越读越丰盛,而是越读越觉得荒芜。感觉过去的岁月,大片被浪掷了。也知道岁月不可能轻抛,一切过往均有意义。可这只是理论上的。我不知道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在最初阅读的时候,就顺着那条美丽的线走下来会如何。也许我只是在读书一事上有点醒悟,在其他方面,还是蒙昧如初。人生看似很长,实则太短,短到来不及认识一件事,完成一件事。
以前看朱自清和丰子恺的散文,都觉得好。那一代的大家,似乎凡事皆可入文,就像高手信笔拈来,皆可入画。周作人的文章可贵在于,和梭罗一样,在文字的背后,有一个追求生活之美的灵魂。那一代人出生之时还有皇帝,启蒙之初是为科举,结果后来留洋深造,然后再回到故土家邦,历经战乱。像周作人比他的学生废名年长很多,但同于1967年去世,周作人的人生经历,尽在不言中。关于日本占领北京的一段经历,后世颇有褒贬。我知之少,不知结论如何。我想说的是,能在一个乱世中对美的生活、生活的美孜孜以求的灵魂,也许早已不在意这些。不信请看《闭户读书论》。

昨天和女儿聊天,说起古诗十九首中写到的白杨,认为“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说起周作人对金鱼的评论,兼及绯鲤,说绯鲤“是金鱼的表兄弟吧,一样的穿着大红棉袄,只是不开衩”这些都出自周作人的散文。但是有一段我没有说,其实也是极好的:“我们于日常必需的东西之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美似乎是没有功用的,但是走来一遭,岂不是为了看一看人世的美?之前和女儿提到特洛伊之战中,双方战士见到海伦,以为几年征战都值得。女儿以为神奇。在《伊利亚特》中似有一章节,说海伦和丈夫一同见一个人,那人说起已经结束的特洛伊战争,引出木马计的叙述。女儿觉得这节更神奇。等到有一天觉得不神奇的时候,也许是更进益些了。
文中图片摄自北京西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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