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日子

清晨的嘴唇上盛开了一朵绛紫色的牵牛花，花蕊好似攒珠。我看着这朵紫色的小花，觉得它是这个夏天吹响的第一个号角。此刻我正站在房顶上张着双臂，这是我每日的必修课。我想拥抱东来的紫气我想拥抱初升的太阳，我还想在张开双臂时深深地吸一口夏天洁净的空气，以表示我对这个夏天的爱。但是今天的一切都很朦胧，昨天下了一场小雨，于是今天的空中飘起了薄薄的雾，薄薄的雾在我的眼里就好像舞女的裙裾，现在我就站在舞女的裙底下，张着双臂，仰着脑袋，但我看到的是一个并不寻常的太阳。它的不寻常之处在于它不是金黄不是橘红而是青白的。这个夏天里我还没有见过青白色的太阳，于是我仔细瞧着它。我看着它就像只青涩的橘子。但我又觉得它像只生满苔藓的大鹅蛋，但是鹅蛋没有这么圆的，于是我又把太阳比作一只干瘪的牛眼，为什么是干瘪的牛眼的？因为这眼睛没有温度，没有焦距。我看着太阳，太阳也在看着我，太阳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反正在想这青色的太阳真他妈的像昨天夜里下雨时的月亮。  我每天清晨起床，都要在房顶上做深呼吸，但是今天我呼吸到一半就终止了，因为今天早晨有雾。但是因这半途而废的深呼吸我开始感到肠胃不舒服。我想要去厕所。于是我就跑下房顶，去了厕所。我在厕所里排出了淤积在我体内的食物残渣，我蹲在地上血液循环加速，我感到一阵轻松。我在这轻松中感到肚子的空虚，肚子的空虚就得需要食物的填充，我于是赶紧擦完屁股，我于是赶紧提上裤子准备吃饭。  我到堂屋的时候姐姐已经吃着早餐了。她起床比我晚但能比我更早的吃上早饭就是因为她没有每天早晨去房顶拥抱太阳的习惯。她要是哪天想要拥抱太阳的话我会带她一起去房顶，教给她扩胸运动教给她深呼吸，但是现在看来姐姐还没有这个想法。  我们的早餐都是爸爸做的，他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给我们做早饭，折腾一个小时后他才去工地上工。他去上工的时候静悄悄，那时牵牛花还不曾开放，我和姐姐还在睡觉。  我瞥见碟子里有我最喜爱的蜜枣，那些蜜枣就像是小娃娃般冲我笑，我看着它们对我笑我就想咬它们，我想着蜜枣入嘴沛心的香甜，嘴里不禁分泌出唾液。我把手伸向蜜枣，想要将它们抓过来，却不料手背被姐姐用筷子敲了下。  “干嘛？”我问。  “先去洗手”  “我洗完了，”我说，“用香皂洗的。”  姐姐瞥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睛就觉得我的可鄙的灵魂无处可遁，我感到心虚，于是我就去洗手了。  当我甩着手上的水珠回来的时候，姐姐已经站了起来，拿着毛巾笑眯眯的地递给了我。我擦了擦手，闻到了一股薰衣草的香味，我嗅了嗅鼻子，坐到了姐姐的身旁。姐姐正把那个我中意已久的蜜枣家夹到我的碗里。  “吃吧，吃完早饭我带你去找你妈妈。”  我嚼着蜜枣，含糊地应着。我把手伸向苹果片，这次姐姐没有再阻止我。  我模糊地记起姐姐说过我不是妈妈亲生的。她说我的妈妈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之所以会成为她的弟弟其实是因为爸爸妈妈想要个儿子。姐姐说可惜我是个女孩，如果我是个男孩的话你就不会到我家来了。我说如果你是个男孩的话我就管的你叫哥哥。  我记得姐姐以前对我说等她十八岁就带我去找妈妈，但我不想去找我的妈妈，我觉得我现在很幸福。我有一个聪明的姐姐，蕙质兰心；我有个勤劳的爸爸，早出晚归；我还有个和姐姐一样的妈妈——我跟姐姐共同的妈妈，她在去年去世了。  我记得姐姐以前对我说等她十八岁就带我去找妈妈，而今天她第一次说要带我去找妈妈，我于是知道了今天是姐姐十八岁的生日，原因是她昨天还是十七岁。我记住了这个神圣的日子，我想。我说：”老姐，生日快乐。“  我看到姐姐笑逐颜开，咯咯咯笑个不停，这时我发现姐姐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她的嘴唇很红牙齿很白。我把那碗蜜枣推到姐姐面前，我说：“姐姐，吃。”  姐姐说：“我不吃，我刚吃完。”  我说：“吃，生日礼物。”  姐姐立马不笑了，她板起了面孔，说：“臭小子，快点吃，吃完了去给你找妈妈。”  我其实是不愿意出门的，但今天是姐姐的生日，我什么都得听她的，我得让她高兴，于是我说好。  吃完饭姐姐收拾桌子，姐姐收拾桌子而我在发呆。我在想姐姐如果找见了我妈妈怎么办，她会不会把我直接推到妈妈的怀抱里？那样的话我不就没法跟姐姐用早餐了么，那样的话我不就见不到姐姐了么？  我在想如果姐姐帮我找见了妈妈，那么我到底要不要喊她妈妈呢？我无数次在梦里梦见妈妈，但妈妈的样子就是我和姐姐共同的妈妈的样子，我不愿意管一个我并不认识的女人叫妈妈，如果她非得要我叫妈妈我该怎么办？  这样想着我就感到委屈，感到委屈我的脑子里酿满了泪水。  八点十分姐姐打扮完毕，她换上了一身紫色衣裙。这紫色的连衣裙是妈妈买给她十七岁的生日礼物也是她最喜欢的衣服，她一般很少穿。每次穿上姐姐都很漂亮，但再漂亮也没有今天漂亮。我看着长发的姐姐突然发现她已经出落成大人了，姐姐似乎是一夜长大的。姐姐长大的时候我还不过十二岁，十二岁的我还没有读过戴望舒的《雨巷》，那时的我如果读过《雨巷》的话就一定会把她比作丁香。  我们走出了家门。这时街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可见度很低，我们面前的一切都迷迷蒙蒙，我们得走近去看看才知道前面有什么。倒是我们周身的一切都清晰可见，我能清楚的看着姐姐。那些沉浮在街巷里的白雾不再像舞女的裙裾，倒像是纱帐，把前方和前方的一切都遮住了，诱惑着我们前行。  姐姐说：“我们不该在饭后吃口香糖的，我们应该吃蒜瓣。”  我说：“那我们现在就是满口大便的味道。”  我不想去找我的父母，我觉得他们都是虚无缥缈的存在，就像是我头顶上青白的太阳。我想和姐姐呆在家里，我想给姐姐好好的过一场生日。于是我说：“妈妈说雾有毒，我们还是回家吧。”  “不行，”姐姐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过的话就一定得做到。”  我说：“你又不是君子，你是女人。”  “但我已经十八岁了，”姐姐说，“我已经长大了，而你还是个未成年。”  我看着姐姐那副得意劲不禁迷惑不解，我不知道长大了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的。我就不喜欢长大，我想永远都是小孩子，我想永远都是姐姐的弟弟，她疼我，爱我，允许我撒娇。但今天是姐姐的生日，我什么都得听姐姐的，我得让她高兴，于是我说好。  我们嚼着口香糖，口腔里有薄荷的清凉。我们走在白雾蒙蒙的街上，前方的一切都藏在白雾里。这时我发现头顶的太阳变成了薄荷的颜色，这时我发现晨雾也变成薄荷的颜色。姐姐牵着我的手掌走在薄荷颜色薄荷味道的街巷里，在雾色朦胧的街巷里我好像听见了谷雨落地的声音，听见了云雀忽飞的声音，听见了木叶簌响的声音，听见了壁炉里火焰跳动的声音。我觉得我正在路过四季，在四季里姐姐始终牵着我的手掌。我觉得姐姐好像是薄荷，她要是穿着浅色的衣衫就好了，但没关系，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更像是雨中的丁香。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看到了很多藏在白雾里的景象，但太阳依旧是青白色的太阳，薄雾依旧是浅白色的薄雾，虽然很淡，但还是朦胧着的，把前方罩上了纱，诱惑我们不断前行。  我们嚼着口香糖遇到了一户人家。那房子是白雾的乖儿子，我们走近了才发现那房子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姐姐牵着我的手掌敲了敲门，那扇门发出“笃笃”的声响，我知道姐姐要干什么，于是我把嘴里里的口香糖吐掉，吐在那户人家门前开得正艳的鸡冠花上。我吐完之后没多久便有一个干瘪的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来。那是一个老男人寸毛不生的脑袋。  “请问这是你家的孩子么？”  姐姐指着我。我则向看我的那个老男人做鬼脸。我把舌头长长的伸了出来，粉红色的舌上净是薄荷一样颜色的舌苔。  男人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家基因优秀生不出这么丑的。”于是就把敞开的门缝关上。我看着他那干瘦的鼻子被门缝挤成一条黑线。我看着他被门缝挤成黑线的鼻子我就乐了，我乐了我就笑起来，甩着薄荷颜色的舌头“嗨嗨嗨”地笑，姐姐听见我这么笑顺手给我的脑袋一巴掌。  姐姐牵着我的手掌继续往前走，我们拐过了一个弯，又拐过了一个弯。但前面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看不见道路也找不见方向，我只得盯着我的脚步和姐姐的脚步继续往前走。我们好像是在画里。  这时的晨雾变得薄起来，我知道我们现在在一条街巷里，泥砖砌的墙面上生长着青苔，那一点点的绿慢慢洇散。  薄雾好似云，我们好似马，我们在云里撒着蹄子哒哒哒地奔跑，我们的蹄子上还未曾装上马蹄铁。我们在“哒哒哒”的声响中看见了两侧人家门口呆坐的石狮子。一个小狮子，两个小狮子，三个小狮子。我们在薄荷云里飞着，它们则呆立在人家的门口，我们奔跑我们飞翔，可他们不能奔跑不能跳跃，可他们只是蠢笨呆傻的石头。  姐姐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这户人家没有石狮子。我和姐姐喘着粗气，薄荷味的气体从姐姐的鼻腔喷出，我感到失落，因为我喷不出薄荷味的气体来了。  “这次你不能再做鬼脸了，”姐姐说，“你得自然一点。”  我想告诉姐姐我不想再找我的妈妈，我想告诉姐姐我已经没有口香糖了，我想告诉姐姐咱们还是回家吧，但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想着今天是姐姐十八岁的生日我得让姐姐开心，于是我说好。  第二户人家开了门，这是一户贫穷的人家。姐姐指着我问这是你的孩子吗，他看了仪表堂堂的我一眼说没有我这么英俊的儿子，我想夸他有眼力但姐姐拉着我的手掌开始奔跑。  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这么开心，以前姐姐开心的时候就开始奔跑。姐姐的手掌很温热，就像是妈妈的手掌一样。  我们拐过一个角，这时的晨雾越来越薄，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渐渐清晰起来。跑的这儿的时候姐姐停止了奔跑，她松开我的手掌大口的喘息，她喘息的时候还不忘吐掉口中的口香糖，她把口香糖包到包装纸里，塞到我的口袋。她又拿出一支新的口香糖给我。  我们就这样并着肩走着，姐姐比我高一头，她就像是一株丁香。我们的旁边是条小溪，我们顺着溪岸走，流水一声一声。  姐姐牵着我的手掌，她的手掌好似温玉。我想着姐姐，姐姐就在我的身边但我还是想着姐姐。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可是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人陪着她。我想着今天的姐姐十八岁，她已长成一个大人而我还是未成年。我想着姐姐是薄荷是丁香，我想让姐姐开心。  太阳好像睁开了眼，太阳是太阳。太阳的光照进凉凉的流水里，我看见了彩虹。  小溪的水面上浮着一道彩虹，小溪里藏着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我数了数果真是七种颜色。七种颜色衔成了七彩的圈圈，这个七彩的圈圈让我联想到了彩虹桥，彩虹糖，以及舞女的霓裳妈妈的绒线球。我看着水面上的彩虹，我觉得那是姐姐的生日礼物，我攥了攥姐姐的手掌，想让姐姐看到这道彩虹，但姐姐只是望着我，又望了望倒映在我眼中的光滑如鉴的溪面。  那道彩虹正在消失。我看着七种颜色慢慢地洇散到空气里。我看着七种颜色变成了七座桥，越来越大越来越薄，最终消失在水面上消失在空气里，没有颜色却又色彩纷呈。  “你在看什么？”姐姐问我。  我说我在看彩虹。  “哪里有彩虹？”姐姐问。  “哪里都有彩虹。”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姐姐说，她似乎很是失落。  “骗你的，”我撒谎，今天是姐姐的生日我不能让她伤心，“没有彩虹。”  这时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从小溪的对面跳了过来，她哼着小曲儿很快乐很开心，我看到他和姐姐穿着同样颜色的衣衫。我看着她的臂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躺着花。  她向我们跳了过来，姐姐牵着我的手拦住她，问：  “请问这是你的孩子吗？”我听着姐姐笑出了声，我知道她很快乐。  姑娘没有回答姐姐的话，只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知道她肯定在心里说是的是的。我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她嘴唇很红牙齿很白，我想我有点动心。  姑娘把臂下夹着的篮子伸出来，我闻到她的身上有丁香的味道。  “呐，要一株花吗？”  姐姐从篮子里挑出一朵白色的花，放到鼻尖闻了闻。  “是缅桂花吗？”  姑娘摇了摇头。  姐姐又嗅了嗅。  “是素心兰吗？”  姑娘摇了摇头。  “那这是什么花？”  姑娘说：“我不知道。”  于是姐姐又使劲地嗅了嗅那株白花，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这就是缅桂花。”  这时的天空落了行雨，烟色朦胧。我和姐姐还有姑娘都开始奔跑起来，我们要到檐下躲雨，我们在雨中奔跑。这时我总想竭力摆脱姐姐牵着我的手掌，姐姐牵着我我总是感到不舒服，何况现在我的身边还有一个让我心动的姑娘。我想要摆脱姐姐的手掌，但又怕姐姐伤心。今天是姐姐的生日，我得让姐姐开心。  好在我们马上就找到了避雨的地方，我们在一个屋檐下避雨。这时我觉得我们好像一家人，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雨马上就会停。”姐姐看着雨肯定的说。  我们对姐姐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此刻太阳已经出现了。太阳出现了而雨仍旧在下，我想起了昨天那个有月亮的雨夜。我伸出脑袋去看太阳，发现太阳已经不再是青白色的而是我久违的红色。我看着那个红通通的太阳冲我笑，我想起了今早被我吞下肚子的蜜枣。  不一会儿雨就停了，我们又走在街巷里。姑娘挎着篮子，姐姐牵着我的手掌，而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要到哪里去？”姐姐问姑娘。  “随便到哪里去。”  “随便到哪里去是到哪里去？”姐姐继续问。  “就是去除了家之外的任何地方。”  这时我想，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回自己的家呢，我就想要回家，我想在家里唱歌，我想给姐姐唱首生日快乐的歌，尽管姐姐总是嫌我唱歌难听。  “那正好，我们恰巧一路。”  姐姐递给了姑娘一支口香糖，姑娘含在嘴里嚼，我看着姑娘散发着薄荷香气的嘴唇，觉得有点喜欢她。  天空在此刻出现了一道彩虹，那道彩虹比我之前见到的更大更绚烂，我看着这道彩虹把整个天空都映成彩色。连太阳都成了彩色的。我是第一个发现彩虹的，但是我没有叫。第一个叫的是姑娘，第二个叫的是姐姐，我从她们惊喜的叫声中知道她们很开心很快乐。  我们在彩色的天空下笑着跳着，彩虹好像一座桥。我牵起了姑娘的手，姑娘也攥住我的手，姑娘的手掌好似温玉，姐姐的手掌好似妈妈。  早晨的白雾都飞到天空变成了云，太阳在天空移着影。可是我们乐此不疲，我们丝毫没感到时间的流逝。我唱着歌，给十八岁的姐姐唱着歌，给喜欢了一天的姑娘唱着歌，没有人嫌我唱歌跑调，我们都在笑着跳着，我们都很快乐。  不知何时黄昏起了雾，紫色的雾连成一片，太阳变成了紫色。我们极目眺望远方，远方是紫色的山岚，我们知道那里是丁香盛开的地方。姑娘将要离开，她送给我一枝白色的花，我要把它栽进花盆里让它生长，我要把它和姐姐的那朵花载在同一个花盆里。姑娘踏着浅浅的溪水离去，我和姐姐在紫色的太阳下向她挥手告别。我们已经约定好将要爬那座紫色的山，但是要等到明天，等到明天。  我们顺着溪岸往回走，我们要回家。流水一声一声好似弦乐，我低头看着溪水，我看见我和姐姐肩并肩走在一起，姐姐比我高半头，姐姐好似丁香。  看不到溪水的时候我们仍能听见流水淙淙，流水淙淙让我想起了蹚过溪水的姑娘，想起了姑娘我就想起了那座紫色的山，我就想起了明天和明天。  我们到家时大门是敞开的，我们的爸爸在家里。爸爸正在努力地将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我听见流水的声音想起了姑娘，我想起了姑娘而姐姐跑去给爸爸帮忙，姐姐快乐地给爸爸帮忙。  姐姐说：“爸爸，我已经十八岁了！”  我听见爸爸朗笑了两声，我看见他的脊背在紫色的太阳下微微拱起，透明的水珠在阳光下发颤。  我像快乐的马儿跑了过去，我帮爸爸帮姐姐，紫色的太阳把我们的面孔映得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