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高铁的福,我很快就回到了距离省会几百公里远的小镇。
每年回小镇,它看起来都是老样子。火车站也一直小小的,很紧凑。今年,父亲退休了,爷爷奶奶现在也去世了。或许,我以后几乎不会回到这个小镇来了吧。偏远的乡下不再是我的家乡,现在,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小镇也离我而去了。
家里有一大群人坐在客厅里,等着开饭。我数了一下,有十多个人。这些人是我的姑妈(奶奶的女儿)姨妈(奶奶的妹妹的女儿)等,他们嗑着瓜子,吃着水果。我真切地记得,我的姨婆婆,也就是我奶奶的妹妹——两姐妹长得一模一样,然而,她在十多年前已经去世了。姨婆婆死在大年初六,她当时正高高兴兴地和一群人坐在一起搓麻将,然后突然一头栽倒在牌桌上,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一个月之后,姨爷爷带着新的女朋友到我家里来玩,向我们解释说这位年纪不大的阿姨是村里人介绍给他的。这太正常了,我的朋友的母亲因肝癌去世半个月之后,她的父亲就举办了第二次婚礼,村里的人向这对新人献上了真诚的祝福。这些看似荒诞的事情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我们身边发生着。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该如何继续生活?
人们,尤其是女人,终生都被哄骗着去追求一种牢不可破的亲密关系,希望即使在自己死后,也能被身边的人,尤其是男人,牢牢记住。为着满足人们的这个幻想,电视台拍了好多极其荒诞的苦情剧——即使我生前受尽折磨,只要死后被人记住就好。事实上,只有死亡才是牢不可破的契约,只有泥土之下才是肉体的最终归宿。
有的老人呢,希望自己死后,儿孙们难过得再也活不下去才好,这样才能凸显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以折磨别人的精神来获得一种变态的满足感。赵本山曾在电视剧《马大帅》中扮演的那个带领一群人在葬礼上帮人哭丧的家伙,就是这种心态的投射。哭不出来的家伙们雇了一群演员来哭丧,营造出一种悲伤的氛围。戏必须要做足,不然怎么能继续欺骗自己死后会被人怀念呢。
大家是这样的怕死,怕和这个世界脱离联系,怕再也没有人记得自己。这样怕死的人,活着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死亡”。有的人,活着没有吃过一口好吃的,没有舒舒坦坦过过一天好日子,却幻想着死后的灵位可以摆在大屋子里,供孝子贤孙们顶礼膜拜,这种事情,很多人光是想想都要高潮了。祭祀,到底是什么呢?如果再也没有“祭祀”或者与其类似的活动,是不是好多人就会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呢?是不是好多人现在就为了死后的那几炷香而活着呢?
人啊,到底可以自欺欺人到什么程度。如果明白自己终有一死,自己被证明在各方面都并不特殊,自己和身边人的感情也被证明并不特殊,就好像活不下去了一样。看看周围的人吧,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去饭店吃午饭,老板看到这一大群人立马眉开眼笑。二姨妈点了一大堆菜,烟点上,酒满上,雅间里笑声如雷,烟雾缭绕,我的听觉和嗅觉都丢失了。我们吃完了饭,二姨妈快活地向我们介绍她的新车,一辆奔驰,然后用它载我们去殡仪馆。
殡仪馆还是像以前一样热闹。后山上有五台挖掘机正在日夜不休地勤奋工作着,听说是要把后山挖平,大大扩宽殡仪馆的面积。殡仪馆大门很气派,门旁松柏繁茂,门前是宽广的停车场,足可容纳几百辆车同时停靠,而且还在修整中。进入大门,只见三排小平房呈合围之势拥抱着中心的广场,这三排平房被分割成一间间小房间,那些小房间就是灵堂。中庭有个花坛,花坛和整个广场相比,实在是太小了,很显然,广场和灵堂也是后期扩建过的。
每一间灵堂里摆放着一具尸体,奶奶就在其中一间里。她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穿着一袭黑衣,双手放在胸前。她皮肤变成了近似透明的白色,就像覆盖了一层薄冰,脸上一条条细小的青色血管密结成网。额头高耸,脸颊微陷,眼睛和嘴巴没有完全合上,一部分白眼球和门牙露在外面。灵堂门前和棺材四周摆满了黄白菊花的花篮,我们都认为这些花篮不是一次性用品。接下来,我们所有人依次给奶奶上香磕头。
爸爸在另一个房间休息,他已经接近一个月的晚上没能好好睡觉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很憔悴,枯萎成一团。他正在发烧,核酸检测结果呈阳性,我也一样发着烧,但是此时此地,没有任何人关心这个问题。在灵堂中,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声咳嗽,仿佛要把肺呕出来。
当晚在灵堂守灵,火化被安排在第二天。夜晚的殡仪馆并不安静,门口的礼炮声不断,每一声礼炮响就意味着一条生命的逝去。
第二天,我们先去殡仪馆窗口交了火化费用,然后电瓶车将遗体运输到焚尸炉附近。这个房间的角落里横七竖八地摆放了几十个裹尸袋。里面应该是装着尸体的吧,我想,真是拥挤啊。工作人员忙得焦头烂额,声音嘶哑,让我们别乱跑,注意看大屏幕,听广播,轮到我们了就赶紧过来告别遗体。我看着躺在小推车上的奶奶,她现在正被蓝色的裹尸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外形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团,安安静静地被搁在那里,像个幼儿。我有点伤感,走上前去想要说点儿什么或者做点儿什么,突然一辆货车冲到门口,几位工作人员赶忙推着推车冲上前去,从车上卸下一具尸体,同时大声喊着:“其他人赶快让路啊,不要都挡在门口啊!”我被工作人员推到一旁,被人流裹挟着,一起离开了焚化场的大厅。
大厅外面是个小广场,挤满了披麻戴孝的人。我第一次发现,他们用来捆绑白色麻衣的绳子是草绳。门上面是大屏幕,滚动播出安排焚尸的顺序,广场的另一侧是休息室。过了一会儿,我们和奶奶的遗体告别之后,就回到休息室里等待,需要等上一个小时。
终于,广播报出了奶奶的名字,通知我们去取骨灰。爸爸请来的白事知宾带领着我们走到焚化炉旁,等了好一会儿,奶奶的骨灰才被推出来。白事知宾手脚麻利地拿着夹子和铲子开始捡起奶奶的头骨。变成了一抔灰了呢,我想,曾经有位亲戚担心自己死了之后没人管尸体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动物们死了之后也没人收尸,你看它们在乎过吗?活着的人,就不要想死后的事情了罢,变成一抔灰也好,变成一团腐败的肉也好,那种形态,和现在活着的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尘归尘,土归土。现代的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很多地方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疯狂和荒诞的行径吧。顺其自然地活,平平静静地死。如此浅显易懂的事,人们又在恐惧什么。
奶奶的骨灰很少,只有一根大腿骨是完整的,我们几个人很快地把骨灰铲完,放在簸箕里,递给了白事知宾,他把不同部位的骨灰按顺序放进骨灰盒里。这次我们选择了大理石骨灰盒,因为木头的太容易坏了。后来在举行葬礼时我才意识到,这个骨灰盒是要封进坟墓里的,那么,不管外壳是什么材质都无所谓了。
“哇啊啊啊啊!妈你死得好惨啊!”突然一声尖叫在窗外响起。只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靠着窗户大声哭喊着,用手指着室内焚尸炉的方向,其他几个人使劲拉扯着她,工作人员严厉呵斥了他们,让他们赶紧安静下来,马上从这里离开,女人抽抽噎噎地,不肯离开。我站在窗边,观察了他们一会儿。
白事知宾告知我们风水先生算好的下葬时间在五天后,让我们早上九点之前必须到墓园,骨灰这几天保存在他那里,他会帮我们祷告,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感谢了他。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发动了汽车,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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