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友们，上期我们跟随萧红女士的回忆，走进了她寂寞而又温情的童年。那么在萧红童年的眼底，她家里的大院子都住着些什么人，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让我们开始今天的共读。
小女孩子眼里的家是荒凉的。
进了大门，门洞东壁是三间破房子，门洞西壁仍是三间破房子，房子都很高大，从外表来看不坏，内容却空虚。
西边三间用来装自家粮食，粮食不多，耗子却成群了。东边三间租给一家养猪的，屋里屋外的都是猪，气味非常之坏。
除此之外，还有六间破房子，三间破草房，三间碾磨房。三间破草房在院子西南角上，租给了开粉房的。粉房旁的小偏房里，住着一家赶车的，那家喜欢跳大神。
呼兰河这地方除了些卑琐平凡的生活之外，精神上也有不少盛举，其中之一就是跳大神。
大神会治病，她衣着奇特，红裙子一围在腰上就哆嗦，从头到脚哆嗦一阵后就打颤，一打就要倒的样子，嘴里还叽里咕噜念念有词。
神一下来，女大神便威风了，浑身是劲儿，站起来乱跳。
大神旁还有个二神，当二神的通常是男人。他把一张圆鼓交给大神，大神就乱跳，诉说附在她身的神灵是何来历，大神问，二神答，二神一旦答的冲着了大神，大神就闹，说病人不出今晚必死，死了还会游魂不散，请神的人家便吓得烧香点酒，不行就送上红布，再不行就杀鸡送上来。
鸡和布一律都归了大神，跳过之后，她便把鸡拿回家煮了吃，红布用蓝靛染了，做起裤子穿了。
跳大神大半从天黑跳起，鼓打起来，男女老幼就往跳神的这家跑，屋里屋外都挤满了。跳到半夜，要送神归山，鼓就打得分外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好听，听了的人便会起一种悲凉的情绪。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却也不知病人好了没有，只是街坊四邻却不免感慨兴叹一番。
且说赶车的胡家喜欢跳大神。这家老太太终年生病，跳大神都是为了她。这家子老少三辈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老太太有两个儿子，都是赶车的。两个儿媳虽略有龃龉，却也是有分寸的。还有两个孙儿，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老太太是很满意的，家里人手齐整，还怕家业不旺吗？
老太太患有瘫病，两个儿媳便轮着张罗为她跳大神。老太太总是得意的告诉那些看热闹的说她的媳妇们孝顺，那些看热闹的也说老太太慈祥。
这老胡家大孙子媳妇更是里外照应，粗活细活样样在行，回娘家总夸婆家好，诸事顺心。尽管丈夫打过她，但她说，哪个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在婆家她便十二分的满意，给奶奶做鞋，一手好针线，还要天天喂猪喂马，忙前忙后操持着。
小女孩子总在后花园待着，有一回听到院里说笑得热闹，听人说是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来了。
家里的老厨子喷着唾沫星对祖父讲有不少人已经去看了。老周家的周三奶奶借着找公鸡也来和祖父讲话，说老胡家小团圆媳妇来了，没去看看吗？小女孩子早已心痒难止，后悔没早去看，想那团圆媳妇一定十分好看。
可看过之后，却发觉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媳妇，不过是个小姑娘，辫子又黑又长，看过的人都说太大方了，不像团圆媳妇。周三奶奶说那团圆媳妇一点儿也不知道羞，杨老太太说头天来婆家就吃了三碗饭，周三奶奶说那么大姑娘十四岁，定是瞒了岁数，老厨子说那团圆媳妇大模大样的。只有祖父说怪好的，小女孩也觉得怪好的。
没过几天，那老胡家便打起团圆媳妇了，打得很厉害。邻居们都说早该打了，坐得笔直，走得风快，一点儿也不害羞。那媳妇的婆婆说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之后院子里便天天有哭声，有叫声，声音很大。祖父去老胡家说过几回，他们仍旧打，竟打得不分昼夜。
到了冬天，西南角上没有哭声了，却又夜夜跳起大神来了，跳了一冬天。那婆婆说媳妇有病了，跳神给她赶鬼。
祖父不愿留这家人了，想让他们搬家，只是呼兰河这地方搬家只在二月和八月，祖父只好说等来年二月，一定让他们搬。
可西南角上越闹越厉害了。有善心的人都来帮忙了。有人说有偏方，有人说有邪令。有人主张扎个谷草人，到南大坑烧了。有人主张到扎彩铺扎个纸人作替身，烧了就替了她了。周三奶奶还说她曾祖母就是被胡仙抓过的，吃了一个全毛的鸡，连毛带腿吃了用被子蒙，出了汗，魂灵里有个鸡存在，神鬼就不敢上身了。
主意五花八门，那婆婆便采用了杨老太太的偏方，黄连二两，猪肉半斤，都切碎了用瓦片焙，焙好压成面，分或五包，每次吃一包。那婆婆亲自给焙，焙好刚吃了一天，又有传偏方的说黄连哪吃得，黄连是大凉药，泄元气的。
那人天花乱坠吹嘘他的偏方无论男女老幼，无论什么病，百试百灵。那人原是李永春药铺的厨子，几年前被一妇人骗走积蓄，一气成了个半疯，全呼兰河人都知道，只有老胡家不知，老胡家是外来户。被骗了两吊钱，得个药方根本不能用，眼见着团圆媳妇病的一天比一天重了。
却说又来了一个“抽帖儿的。”
那婆婆说“她来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个八顿、骂个三场的？我打她，那是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说打得狠了一点儿，可是不狠哪能规矩出一个好人来。” “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得是着点狠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了。是打狠了一点儿，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儿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鸡蛋清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
这抽贴儿的端庄严肃，看老胡家说的“真心诚意”，便煞有介事起来。他说自己别号云游真人，帖法乃张天师所传。
他的帖儿只有四个，用红纸包着，分别包着红，绿，蓝，黄四种药面。抽着黄的就是黄金富贵，红的是红颜不老，绿的是鬼火，蓝的是铁脸蓝青，张天师说过，不死也得见阎王。
那云游真人还说每帖十吊钱，抽着不好的，可以再抽，每贴十吊。团圆媳妇的婆婆总算听明白了，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十吊钱可不是玩的，可以买几十块豆腐，可以养口小肥猪，可以买小鸡仔，来年下蛋，下了蛋还可以换青菜，还可以生小鸡……
那团圆媳妇的婆婆从前养鸡时曾说过:养鸡可比养小孩娇贵，谁家的孩子还不就是扔在旁边他自己长大的，哪家的孩子身上没个疤拉疖子的。没疤拉疖子的孩子都不好养活，要短命的。有一次她儿子踏死一只小鸡仔，被她打了三天三夜。
那婆婆心里盘算来盘算去，这哪是抽帖，这是抽钱。她洗了手又在灶王那里祷告了才抽，第一帖就抽了个绿的，就再抽，抽了个蓝的，两贴都坏，便问真人求破解之法。
真人就让老胡家给团圆媳妇手心脚心贴上写了字的红纸。眼见团圆媳妇脚心上有烙过的疤痕，便吓唬这家人说疤印不去，贴了红贴也没用的。更吓唬这家子说阎王要捉团圆媳妇的婆婆去，现世现报，她这是虐待媳妇，到了那边要下油锅。唬的老胡家信实了，前前后后连抽贴加红纸贴加画帖一共出了五十吊钱。
云游真人乐呵呵走了，团圆媳妇的婆婆给钱给的也心安理得，她纵然再心痛，那钱纵然是她怎样俭省着积攒下的，为了那些钱她的手在地上劳动被刺伤肿得发面似的也舍不得花上一两吊钱去买上点红花。纵然如此，她也是该出五十吊就出，打发那道人滚蛋走了，却又左思右想，觉得简直遭了无妄之实，哭，哭不得，骂，没法骂，打，那小团圆媳妇再打也受不住了。
偏方，野药，大神，赶鬼，看香，扶乩，该用的法子都用过了，小团圆媳妇仍不见好，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
这老胡家就又跳了很多次大神，跳的花样翻新，跳的开创了一个新纪元。竟有大神要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洗澡的奇闻盛举。
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大神打着鼓，命小团圆媳妇当众脱衣裳。那孩子不肯，她婆婆就请几个人帮忙一齐撕掉了衣裳。
小团圆媳妇被抬进大缸，大缸里满是烧滚的热水，可怜那孩子在滚水里被烫的又叫又跳，狂喊着往外跳，就有人从缸里搅起热水往她头上浇，很快人便昏死过去了。看热闹的人以为人死了，忙着来救，就有人把她抬出来用冷水浇。
那媳妇前一刻求救于人，并未有人伸以援手，被弄昏了，又有人偏要去救，更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
那婆婆让人撕了她的衣裳把她抬进大缸，此刻又拉了破棉袄给她盖上，还说赤身裸体羞不羞，人有知觉时撕衣裳，如今没知觉了，反替她着想。
大神二神用酒喷，用针刺，小团圆媳妇活转过来了。那大神说洗澡须三次，于是人心大为振奋了。
小媳妇又被抬进大缸，又被烫昏了，又有善心人设法施救了，一晚上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
闹到后半夜，人们都疲倦了，回家睡觉了，正是冬天冰天雪地的，鸡早上架了，狗早进窝了，全呼兰河都睡着了，前半夜跳神打鼓，团圆媳妇连哭带叫似乎也没痕迹了，那婆婆也呼呼睡了，夜早已深了。
没到二月，小团圆媳妇就死了。那老胡家的大儿子请求祖父施舍了一块地，把小团圆媳妇埋了。祖父让有二伯和老厨子给老胡家帮忙。小女孩子等到下午，老厨子他们才回来，回来并不讲下葬情形，只说酒菜不错，鸡蛋汤打得也热乎。
不久，老胡家大孙子媳妇跟人跑了。奶奶后来也死了，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哭她花了五千多吊，哭瞎了一只眼，大孙子媳妇的婆婆因为媳妇受了羞辱，也半疯了，老胡家就不大被人记得了。
共读第三天:
一个活泼健康的姑娘被活活折磨死了，她的婆婆打她打的心安理得，虐待她虐待的心安理得，求神问鬼花钱花的心安理得。
街坊四邻发善心发的真诚，帮忙帮的实在，看热闹的在这里找到了乐子，填补了空虚。
只有祖父深深担忧小团圆媳妇的命运，在那闭塞的小城里，人们一向就是那样活着的，活的理所当然，不去憧憬未来，也不去想着改变什么，他们极度愚昧而不自知，他们善良而又可怜，他们可怜而又可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