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人生最尴尬的情感体验莫过于,你的奶奶不喜欢你的妈妈,但她却喜欢你。你像一只牵线木偶被两人左右拉扯,都希望将你争取到自己的阵营,却不知道你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痛苦不堪。你感受着双方对你的爱意,也感受着彼此的敌意,你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我虽然是独生女,但我成长在一个大家庭。爷爷奶奶有五个子女,我们几个表兄弟姐妹都在他们家长大,我是他们唯一的孙女。因为我是唯一的孙女,所以奶奶偏爱我,因为我是唯一的孙女,所以我不是男孩。在她对我的偏爱中,参杂着她的遗憾和无奈。但奶奶知道我是无辜的,所以她只能将怨恨转移到我妈妈的身上。我妈妈在奶奶的埋怨和不满中度日如年,她将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如数倾诉:奶奶对她的冷漠,挑剔,如何如何。我真想抱头痛哭,捶胸顿足地高喊:我爱奶奶。我爱她的偏心,爱她的无奈,爱她的陪伴。
我从小就是一个特别瘦弱的孩子。多瘦呢?穿上裙子,一双胳膊和腿就像四根细细的木棍一样插在上面。不认识我的人看到我第一句话总是:你怎么这么瘦?认识我的人看到我第一句话总是:你怎么又瘦了?我的瘦弱带给我深深的自卑和痛苦,它像一个黑影,攫住我的整个人生。以致在求学、工作、恋爱中,我都倍受歧视、一路坎坷。我的妈妈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并耿耿于怀。她总是说,怀你的时候,营养不够,你奶奶从来没有给我做过鸡汤,你才这么瘦,我那时候年轻、不懂、太傻。怀你的时候,我贫血,你奶奶从来没有给我冲过一杯红糖水,你才这么瘦,我那时候年轻、不懂、太傻。怀你的时候,我没胃口,你奶奶就不管,放任我什么都不吃,你才这么瘦,我那时候年轻、不懂、太傻。我的妈妈就这样成为了祥林嫂。但是,我爱我像祥林嫂的妈妈啊,她那么爱我,想把全世界都给我,她的怨恨与自责,都是因为她觉得她没有给我更好的样貌和人生啊。然而,我不希望她怨恨与自责,我希望她快乐啊。
我的妈妈年轻时是一个快乐的姑娘。她出生在一个朴实的工人家庭,外公外婆给她的是最朴实的教育。她待人热情、直来直去、风风火火。她开朗豁达的性格,嫁给我爸爸之后,就像是一剂酸性化学品融入了碱性的环境,被中和掉了。我爸爸家是干部家庭,爷爷和奶奶都是严谨内敛的性格,不爱交际,不喜张扬,以致他们的五个孩子,都是同样的性格。可想而知,我妈妈在这个家庭中是多么格格不入。我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每次我奶奶牵着我出门,遇见她家邻居高奶奶,高奶奶总会特别高兴地夸我妈妈,说,您家儿媳妇真好啊,真懂事啊,每次见到我,离很远就打招呼,您真有福啊。您家儿媳妇真有礼貌啊,每次见到我提着菜,都要帮我拎呢,您真有福啊。您家儿媳妇真好啊,每次见到我,从自行车上下来都陪我走一段呢,您真有福啊。每次我听到高奶奶这么说,我心里都乐开了花,我拍着小手望向我奶奶,奶奶的脸色总是讪讪的,并不高兴。长大后我才明白,奶奶并不欣赏妈妈的这种“懂事”,怪不得我的几个姑姑,走路的时候都是眼睛朝上的。
后来,我长大了,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定居在北京,一年才回两次家。每次回家,我都看到奶奶的身体更差了一些,妈妈更老了一些。奶奶仍然掌握着家中的绝对权力,妈妈仍然是孝顺的媳妇。奶奶仍然会对妈妈不满意,妈妈仍然会像祥林嫂一样诉说奶奶对她的不公平。我站在天平的中间,不敢往任何一边倾斜,恐怕引起战争,恐怕她们受伤害。再后来,奶奶患了重病,很重很重,她平常那倔强、要强、不求人的心,一分都没有了。她需要靠人喂饭、喂药,穿衣服、上厕所。她再坚强,也无用武之地了。每次我回去看她,都哭的泣不成声,脸憋得通红,眼泪止不住,总希望,她马上好起来,我不想看她痛苦。我常常做一种梦,奶奶突然从床上站起来,跑到厨房,给我做饭。也常常做另一种梦,奶奶比现在还痛苦,眼睛看着我,我在梦中嚎啕大哭,醒来发现,我泪流满面。
我奶奶患病期间,我爷爷一直陪伴她,不离不弃,用他的话说,他准备打持久战。照顾奶奶最多的,是我爸爸、我妈妈还有小姑。因为奶奶生病,我才知道我爸爸是多么孝顺的人,多脏多累他都不介意,每天晚上都担心奶奶出状况而心神不宁。有一次朋友聚会,有人唱了一首《母亲》,勾起了爸爸的情绪,他在饭桌上失声痛哭,不能自已。奶奶只能吃很碎的食物或者流食,需要特别去做,妈妈和小姑负责给奶奶做饭、喂饭。从奶奶生病开始,我没有听到妈妈再说赌气的话,她总说,你要常回来看看啊,你奶奶很想你。
我知道,奶奶很想我。我知道,妈妈很善良。我知道,人生在世,恩恩怨怨,总有了结的时候。缘来缘去,人聚人散,我们能做的,只是坚守自己的本心。纵然人生有很多无奈、痛苦和磨难,但你的善良和坚持,会帮你度过一切难关。
愿我的奶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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