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费迪南德.冯.席拉赫做了二十年的律师,专司刑事案件。2009年他从自己接触过的案子中精心挑选了十一个,用最朴实、自然的语气记录下来,出了一本书,叫做《罪行》。这本书在德国引起轰动,我觉得主要原因在于,这里面展示的种种稀奇古怪的案件,你若追索下去,每个罪人都很普通,普通到就在你身边,每天低头抬头都会打招呼,或者在街上随处可见的行人甲乙丙丁,在人群中“嗖”的无处可循。
可是当你对于结果本身瞠目结舌之际,回头看到那点滴源起,往往会“哦”一声明白了,一切都有解释的,就这么自然而然发生了。所以作者自己也这么说:很少有人在起床时就说,“嘿,我今天要犯罪。”但每个人都可能随时犯下罪行。
这十一个案子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第一个,讲一个德高望重的小镇医生用斧头劈死结发妻子的事情。杀妻案本没啥稀奇,以至于我们在读过N本悬念小说后,每当出现新的案情时,都可以自信满满的认定,“杀她的凶手一定是她老公。”或者“他的妻子给他下了毒!”
但这个故事耐人寻味之处是,小镇医生从24岁认识他的妻子——其时是小镇最漂亮的饭店女招待,到白发苍苍的72岁时才下手。他一辈子都跟她在一起,他们经历了从相爱到争吵,从相守到躲避的全过程,但并无触目惊心的剧情发生,那只是多数恪守在一起的couple的必经之路罢了。
但也许是时间太久,岁月不仅可以增添皱纹,还能在看似淡去的心境中累积渐渐无法承受的漠然之痛。终于在72岁的某一天,妻子粗暴的在阳台上冲他喊道,“你这个白痴,又忘了关上房间的窗户!”,一切都将了结。正如作者所述:
“费尔内后来也无法准确描述当时的想法,只是在内心深处闪过一道凌冽锐利的光芒,在这道亮光下一切都变得一目了然。”
费尔内把他妻子约到地窖,拿出一把瑞典产的纯手工斧子。他的妻子一时惊呆了,但并不躲避。第一斧子下去,他妻子的头就劈成了两半。前前后后他一共砍了17斧子才把她的头、脚和手都分了家。然后他冲洗干净血迹,锁上地窖,歇了口气,给警察打了电话。
事情到了最后,必须得有个了断。这个德国医生用这种方式做了了断,我们听听他在法庭上是怎么做的陈述:
“我爱我的夫人,但最终却把她杀了。直到现在我还爱着她,因为我曾向她发过誓,要爱她一辈子。她还是我的夫人,这一点直到我的生命终点也不会改变。”
你可以明白这种感觉吗?一辈子,了无生趣和麻木不仁,在生命的尽头,忽然有些醒悟,觉得怎么就这么过去了?我跟她就这么不冷不热,不痛不痒的走了这么久?她总是对我这么挑剔,总是找碴,总是羞辱我。我难道不是被她害了?
如果你还是不明白,那么听听万能青年旅社著名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也许会醍醐灌顶,歌词如下:
傍晚六点下班 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几瓶啤酒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在八角柜台 疯狂的人民商场
用一张假钞 买一把假枪
保卫她的生活 直到大厦崩塌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 忧伤浸透她的脸
河北师大附中 乒乓少年背向我
沉默的注视 无法离开的教室
生活在经验里 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 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 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淹没心底的景观
有没有很绝望的感觉?尽管跟德国医生的一生一样,没有了不起的剧情。然而,持久的麻木和无趣本身,就是绝望。只是大部分人没意识到而已。
萨特在他的小说《间隔》中说,罪恶的人死后会下入地狱,刚来的人都很害怕,猜想会有什么样可怕惩罚迎接他们,没想到所谓的地狱生活只是住在指定的屋子里罢了,只不过,要与自己最合不来的人住在一起。
故事就在这样三个鬼魂间展开了,他们被分配在同一间斗室,闹得十分不愉快。可是房门打不开,不能拂袖而去;他们又想寻死,死掉一个就少了一重矛盾,可自己本身就是鬼魂,不能再死;鬼魂不用排泄不用送饭,于是永远不会有第四个人进入他们的生活,只有他们三个,面面相觑。有一天,三个灵魂恍然大悟:“他人即地狱!”这样无休止的生活是比上刀山下油锅更可怕的惩罚,是真正的地狱。
你看看,如果这样说来,德国医生确实一直生活在地狱中,想杀死石家庄人的那个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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