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的那一年,他八岁,她五岁。
他总不愿意提及那一段故事,那一段人生。只浅浅带过一句,他爷爷是地主,被批斗过,从此他家就失了往日的风光,他的父亲生得好时势,练得一手好字也习得一身翩翩风度,而他,却从小便在泥土里经营这生活。我知道,他是不喜欢将之称为经营的,他从不说,但是却总让人在平淡的叙述中觉得他经历的是一场战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一箱重重的冰棍,一个火辣辣的夏天,一条长长的大街,每天奔波着生计匆忙着上学堂,这样的生活,再平淡也让人觉得是一场战争。
她的童年,看似波澜不惊却暗潮汹涌。她看着父亲酗酒,她看着弟妹被送出家门然后杳无音讯。生活的密集程度之高甚至来不及让她取得一个好名字。原本的名字因为邻居家有人过世忌讳而改,新的名字也只是草草了事。不识字的她却执着地学会了怎么去写自己的名,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幸,安静地长大,安静地帮扶生计,就像稻田里静静生长地野草,无人管束,却不依不挠地再生长。
相识的那一年,他二十岁,她十七岁。
她正是刚过二八年华的青葱少女,梳着油亮的辫子,骄傲而又拘谨地站在所在工会合唱队的中间,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年年岁岁地为生活打拼,眉宇间的坚毅与体格的清瘦不甚匹配。他们早已过了盲婚哑嫁的苍白年代,却没有逃离媒妁之言。和那个年代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女一样,他们相识自中国几千年来的婚姻的代名词——媒人。
那时候的她,不懂爱情。那时候的他,也不懂爱情。那时候的他们,不会看到现在那么多所谓男权还是女权,他们没有想过懂得或者陪伴,他们也没有计较过付出还是回报。于是,被许多人现代人所不齿的媒妁之言造就的爱情拉开了序幕,他只会一门心思地去给她最好的,他给她洗衣服,给她买她喜欢的小物件,雨天给她送伞,分分寸寸的照顾,却只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握握她的手,他小心而仔细,她拘谨而甜蜜。
无论这份爱情,朴素得甚至有点失色,却真挚得甚至不能算是一段青春式的爱情。和他们所处的那个年代一样,缓慢而温暖。却是这份缓慢和朴实,让他们的初恋走成了末恋,一阵子走成了一辈子,试一下走成了过一生。
终于到了这一年,他六十九,她六十六。
他们终于走到了人生最是无限好的时候,这时候的她不再梳着油亮的辫子,他也不再清瘦,他们在与对方共度的这将近五十年中,有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们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这五十年里,她陪伴着他打下而今的江山,他为她擦去至亲过世时伤心的泪水,她为他盘起秀发甘心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他替她撑起天空只顾于情意绵绵韧如麻。他们的称呼并不甜蜜,却硬生生地被他们带出了缕缕的情意。他们甚至开始谈论死亡,开始学会说服自己接受对方有朝一日的离去。
也许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候,这种爱情才令人觉得震撼而动人。他们的爱情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怦然心动,就这么轻轻悄悄,一不小心,就走到了人生的剧终。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才是最动人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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