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暑假,我陪爷爷奶奶报了一个体验性的短途旅游团。
自我介绍时奶奶不愿意接话筒,导游对爷爷说,“不如就由大爷来介绍一下您的爱人吧。”
我坐在身边清楚的看着,老爷子一张老脸红了一半儿,支吾道,“什么爱人,不就是老婆子嘛。”
他们那一辈人都是极少说爱的,可能是羞于开口,也可能本来就没有多少,现今我们所说的爱情。
爷爷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还是个烟不离手的老烟枪,这两样赖以活命的瘾头,不吃饭也不能戒了。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曾祖母在世时我亲眼瞧了好几年,饭桌上的羹汤,他都是吹到温凉了才递给老娘。
爷爷常挂在最边上的一句话,“小儿子,大孙子,老头儿的命根子。”我那小叔自小宠的没个章法,至于有了我,老爷子更是出门就扛在肩上,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一通的数下来,奶奶总被排在后面,提都不提。
爷爷是个性格粗粝的人,有点大男子主义,在外面死要面子,在家里那是绝对的大家长。爸爸和姑姑小时候都怕他怕的要命,奶奶更是不敢吭声。
她年轻那会儿做人家儿媳没有一丁点地位,伺候公婆不说,还得看小姑子的脸色。
后来等她终于媳妇儿熬成婆,才发现世道变了。
尚还年轻的她也曾强硬的跟儿媳吵过几次,然后惊觉——竟没人向着自己。
不过她很快就认了,继续当牛做马的伺候老头子,照顾小孙子。
不知不觉的,就老成老太太了。
爷爷早些时候念过书,老了越发的喜欢翻书看报,奶奶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也没那兴趣。她没事儿就是洗洗刷刷,缝缝补补,或者开着电视听段戏。
有时候她听不太懂戏里那些故事,就让爷爷给她讲讲,老爷子一脸的嫌弃和不耐烦,却细细地讲了一遍又一遍,引申出去N个叉,一讲就是大半天。
奶奶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年轻时害了不大的病,可没条件去医院看,耽误了也没再治。直到去年年前,家里人终于说服了她去医院做个系统的检查清理,安一只假眼。
奶奶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爷爷每天都会去医院,转一圈就走。
他说自己不会照顾人,在病房里待着碍事,就来看一看。
可是在家里蹲着他又一天天的不做饭也不开火,甚至一件衣服穿了大半个月。
有一次奶奶打发我回去看看,只见老爷子愣愣的窝在沙发椅上,冻得鼻头通红。
我问怎么不开暖气,他回了一句你奶奶不在家。
以为他是心疼钱,觉得一个人在家里开着暖气费钱,便让他找件大衣披着保暖。
他又回我一句,你奶奶不在家。
是啊,奶奶不在家。
于是老爷子一天吃不了一顿正经儿的饭,饭桌上就喝酒,自己在家里烟一袋一袋的抽。
爸爸和姑姑不敢说什么,小叔叔指着烟盒上的吸烟有害健康劝他少抽点,没想到爷爷登时就恼了。他拿烟斗戳弄着自己素来最宠爱的小儿子让他滚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兔崽子不想我好,这世界上就你妈一个人真心的拿我好,她要没了,我一准死在你们手里。”
他骂骂咧咧的简直就是个被惹毛了的顽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我曾翻过几本心理学入门的书,大概还记得人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候格外暴躁易怒,会惯性的无理取闹。
奶奶出院那天,爷爷坚决拒绝了车送,他自个儿骑着个电动的小三轮,后面搭了个棚子给老太太坐,两个人颠儿颠儿的就回来了。
奶奶一进家门就去厨房里忙活,不到半小时端出盆疙瘩汤来,老爷子吸溜吸溜就喝了两大碗,看来这阵子当真是饿着了。
我收拾了碗盆儿去洗,一回来就看见奶奶在炕上去坐着,啥事儿也不干,爷爷架了附花镜坐在那儿看报纸,身上裹着新棉袄。
屋里开着暖气,暖的人有点困。
两个人也没话说,只是一切跟前阵子大不一样。
大概因为对老爷子来说,这会儿老太太在了。
他们从来没对彼此说过爱,甚至在我看来,没见过面就可以走进婚姻的两人,压根就没有懂过什么是爱情。
我所理解的爱情,是灵与肉双层意义上的交流,是平等独立,势均力敌的对手戏。
奶奶一生寡言,在家里从来没有要过什么发言权。
她嫁的男人没对她说过甜言蜜语,也没有给过她生活上的安逸富足。
我怒其不争,到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测——她从没觉得自己不幸。
有一回带奶奶去一个寺里游玩,老太太请了香跪在佛前,说自己这一辈子多子多福,到晚年唯一的心愿就是老头子能走在她前头。
“老头子越老越回去了,本来就像头老驴,现在更是又愣又倔,得哄着…”她跪在那里絮絮叨叨,好像菩萨真能听得到,“这我要是先没了,小孩们伺候不了。”
可不是。
到了晚年,老头子退化成老小孩,他对整个世界都满怀戒备,甚至是自己的儿女。
幸运的是,还有那个总被他排在最后的老婆子,能给他安全感。
或许爱的某一种姿态,只是彼此的需要和依赖,而老伴儿,无疑是比爱人更深沉百倍的情话——因为有资格对彼此喊出这个称呼的人,已然跟对方一同兑现了白头偕老的承诺——不管有没有开口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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