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幕之后

舍友送了我一本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我断断续续读了一月有余，终于读完了。

印象里很少有什么故事像《失明症漫记》一样让人恐惧和痛苦，以至于在阅读的过程中有很多次我都忍不住往后翻上几页，快速浏览一下后续的情节以确定这一行行文字中是否还残存着希望。小说紧凑的情节像一个钩子牢牢抓住了我的情绪和理智，从一开始一个司机在路口突然陷入一片耀眼的白色中失去了一切视觉开始，白色眼疾迅速蔓延，先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失明，到后来整个城市只剩下盲人。在这样的情节牵引下，我先是感到惊讶和狐疑，后来感到愤怒和难受，最后，随着一切都融化在那片白茫茫的大海之中，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麻木与绝望。

而在向着白色深渊坠落的过程中，作者偏偏又巧妙地安排了一个充满母性的女人形象，让她的眼睛一直明亮着，和读者一起目睹了那白幕之后的人间惨剧。先是一伙素不相识的人被不由分说地关进了条件极差的精神病院里；后来有的人因为一点点欲念，甚至是莫须有的罪名就招来了杀生之祸；再后来，被隔离的人愈来愈多，食物开始供应不上，在这种本应该互相体谅的时候一伙歹徒凭借暴力垄断了食物的供应并对剩下的大部分人提出难以接受的要求，于是这天降的灾祸最终又叠加了人为的地狱，生活变得不再值得。最后，那个肮脏的精神病院被无法忍受的人用一把火化为了灰烬，就在读者以为火焰净化了一切，所有的罪孽都走向终结的时候，绝望袭来，他告诉读者，整个城市已经没有看得见的人，原先建立在视觉基石上的文明大厦现在变成了一片垃圾场，失明的人群像昆虫一样趴在地上，向前伸着一只手，像蟑螂的触角一样扭动着，在这一片腐烂之中失去人性地活着。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在想，当眼睛，这文明赖以建立的柱石消失之后，地狱是否必然降临人间。想来想去，总觉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当人类走到文明的边缘摇摇欲坠之时，唯有宏博的爱愿能够普渡众生。小说中看得见的女人一直在用唯一一双有用的眼睛支撑着她身边那个小团体，可惜在这个小团体之外，由于人们互相之间的隔阂与猜忌，狠毒与贪婪，那双眼睛的光芒最终冲不破那道白幕，就这样所有人都在失明以后活在了水深火热之中，然而仔细想一想，这样的境况恰恰是由人性深处那些不堪的内容构筑而成的。倘若人们能兼相爱，交相利，团结地组织起来，那么即使在失明症向着人间发起屠杀的时候，文明依旧使牢不可破的。可是在这片大地上，又怎能奢求人人都向着那博爱的彼岸靠拢呢？普通人的爱愿大概只够惠及身边最亲近的人，然而这对于逃离地狱而言却是远远不够的。相比于博爱的要求，人性的缺陷对于人的引力可是要大得多的。尤其当一个人处于人群之中时，其理智与道德都会进一步堕落。这样看来，地狱无可避免。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祈祷不要被白幕遮住眼睛，文明的大厦不要一夜之间全部崩塌。

小说的结局是所有意外失明的人都又意外地恢复了视力。在文明的废墟之中，人们庆贺着重生。这几乎是一个大团圆式的戏剧结局。可是在长舒一口气之余，和那个和我们一起目睹了整个故事的女人谈谈，就会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看到了一切都人终究会发现，原来看上去强大无比的人类文明竟然如此脆弱，我们创造了辉煌的物质成就，但是终归是缺少了爱与信任。而这缺少的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东西让整个文明都成了一张白幕，它暂时挡在我们每个人眼前，让我们看不到那崩塌后的腐烂地狱。从这角度来看，尽管所有人都能看见了，可实际上人们还是瞎子，一切都没有改变，地狱随时可能再度降临。唯有我们向着那博爱的方向皈依，我们才能真正穿透文明的白幕，去改写那幕后的故事。

《失明症漫记》有个有趣的特点，所有的人物都没有名字。大概作者是想借此暗示，这文明的失明症对所有人都一样，当地狱到来时并不会对某些特殊的名字或身份格外开恩；而若要活得救赎，也是所有人共同的救赎，不会有人被抛在后面。小说的结尾处，一个教堂里的偶像在这场浩劫中都被蒙上了眼睛，或许也是在暗指救赎的道路不能依靠虚无缥缈的神话，只能依靠每一个人那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