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寄人篱下
夜已经深了，婶子家大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婶子抱着小弟弟在前抹黑走，小弟弟小小的身体仿佛是一根软面条，弯曲地伏在她的怀里，一颗大脑袋挂在她的肩膀上，随着她走路的姿势轻轻摇摆。看着小弟弟贪婪的睡颜，菊花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婶子用右脚踢了一下木头门板，发现没踢开，仿佛有些生气，不由低声骂道：“都死了吗？我还没回家，大门就关上啦？”
菊花怕婶子生气，讨好地紧走几步，靠近门板，用冻僵的小手用力一推，门板“吱妞”一声被推开了。门内是黑漆漆的夜色。他们凭着直觉走进院子，婶子示意菊花把大门栓牢。菊花摸索着，找门栓，好久才把老式木门栓上。婶子抱着孩子已经到了屋门口。她身后跟着一瘸一瘸的哑巴妈妈。
等菊花走进院子时，一条凶恶的大狗从黑影里猛地窜出来，向菊花扑去。菊花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呼救：“婶子……”
屋里一叠声传来叔叔和婶子大声呵斥狗的声音：“狗！瞎眼啦！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啦……”
大黑狗这才停止扑跳，不甘心地哼哼着，两只闪着寒光的眼睛，在黑暗中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她，来来回回地想靠近她。她不敢停下，也不敢前进，只是一边大声呼喊：“叔……”一边小心地挪动着脚步，躲避着狗的攻击。
屋门忽然大开，屋里昏黄的灯光填满空间，还有一条宽宽的光带投射到院子里。叔叔披衣走出屋门，努力看着院子里的菊花。他刚走出几步，寒风伴着雪花吹进他单薄的棉衣里，他冻得轻轻叫一声：“哎呦，俺的娘，可冻死人啦！”说着又退回去，站在门框里张望着，大声给菊花壮胆：“菊花，别怕，大步走，它不敢怎么着！”
他可说错了。这狗不怕人，看菊花向前走，猛地扑过来，脑袋紧紧压在地面上，发出狼一般的低鸣：“汪…汪汪！”它的眼里盛满凶光。天上雪花飞舞，地上恶狗堵路，菊花心里又惊又怕，哑着嗓子，几乎哭起来。她颤声喊到：“叔叔，婶子……”
叔叔大声回应：“别怕别怕！”一边怒斥恶狗：“别再叫唤！再叫一刀捅死你算啦……”说着，他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他笑眯眯地说：“看把菊花吓的——这么小胆吗？”
弄得菊花不好意思啦。狗不敢再吠叫，夹着尾巴，嘴巴里哼哼唧唧，磨蹭到磨沟里睡觉去了。菊花胆子这才大起来，大步走到屋门口。叔叔手扶门框，温柔地说：“进来，快进来，冻坏了吧？”
菊花一身一脑袋的雪花，就连眉毛上也顶了一片，一眨巴眼，眼睛里冰凉凉的。叔叔一把拉她进屋，从屋里的绳子上抽下来一条毛巾，“啪嗒啪嗒”地在她身上抽打了几下。身上的雪花纷纷掉地上。身上被叔叔抽打的有点疼，但他的心情她却是理解的。叔叔疼爱他们，她从小就知道。
她刚进屋，小弟弟在里间大声哭喊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这是睡迷糊了呢！
菊花在弟弟歇斯底里地哭嚎几声后，大声说：“小强，你别哭！咱不能回家。咱们的家都拆啦……”她一想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眼眶又开始发酸。小弟弟一听，哭得更大声啦。叔叔在客厅脸色难看，不满意地冲里屋喊：“哭，哭个屁！哭有个鸟用！”
小弟弟被叔叔凶了，生气地在床上拳打脚踢，把里屋的木板床砸的“兵兵乓乓”响。叔叔家的哥哥姐姐们都被哭声吵醒，有人迷迷糊糊问道：“小强这是哭啥？干嘛把他抱这里来呢？”
婶子不耐烦地小声解释着：“你大爷家今天把房子拆了。一时半会他们娘几个也没地方住，我就考虑把她姐弟俩带过来睡觉……至于你们的哑巴大娘……到西屋的柴草房过夜吧。”
有人“喔”了一声，算是明白了。但小弟弟不明白啊，更大声地哭闹。叔叔把眼一瞪，怒道：“再哭就滚！滚远点！”
小弟弟吓坏了，抽抽搭搭不敢出声哭了。三哥哥和四哥哥起床，爬到床头去逗小弟弟。三哥哥说：“小强，不能哭，哭了不好看了，找不到老婆啦……”小弟弟意识到找老婆似乎是很大的事，不敢大声哭，低声抽搭着。菊花心里才略微好受一点。
四哥哥也爬到小弟弟床头去哄他。他说：“你一定得住我家，要不下了大雪，把你们一家全冻死！”
小弟弟懵懂地问：“为什么全冻死呢？”
四哥哥哈哈笑着说：“因为你们家里连房子都没有，住哪里？住老天爷上？”他被自己的幽默风趣逗笑了，然后指着外面漆黑，却飘着雪花的黑暗说：“外面太黑了，太冷了，如果把你扔出去，保准把你冻成冰棍儿……”
小弟弟一听，又瘪着嘴巴哭起来。他可能也害怕这天寒地冻的世界。四哥哥见自己说的话见效了，继续吓唬他：“你出去就冻死你！”
小弟弟拖着哭腔问：“那，小姐姐呢？冻死她不？”
四哥哥肯定地问答道：“冻死！都冻死！你小姐姐，你爸爸妈妈，都冻死……”
叔叔本来已经摸出一支纸烟叼在嘴里，正听见四哥哥说把我们家人都冻死，他有些生气地质问道：“说的啥话？胡说八道！”
但已经太迟了，小弟弟已经哭起来啦。他边哭边说：“不要冻死小姐姐！不要冻死爸爸妈妈……”
卧室里的人都笑了。就连东堂屋里的几个堂姐也被惊醒了，她们也跟着笑。三堂姐逗小弟弟说：“你们家里冻死谁最合适呢？如果非要冻死一个的话……”
小弟弟果然中计，停止哭啼，认真思考后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就冻死我爸爸吧……”
大家哈哈大笑，纷纷问为什么冻死爸爸最合算？小弟弟被大家逗高兴了，他声音轻快地说：“因为爸爸脾气差，不如冻死……”
大家一听，没有一个人再说什么了。菊花坐在饭桌旁的矮凳子上，听了小弟弟的话，心里酸酸的。如果真的选择家里死一个人的话，如果让她选择，可能她的答案也可能是选爸爸。因为爸爸脾气真的大，他虽然很少打人，只打过小弟弟，从来不打她们四姐妹，但他在家说话恶毒，生日时诅咒人，对妈妈不好，凶过来吼过去，对几个子女实行“高压政策”，让全家人很不舒服。但是，爸爸却是家里的顶梁柱！去年冬天菊花的两个有劳动能力的大姐、二姐都欢欢喜喜出嫁了，只剩一个三姐、菊花和不懂事的小弟弟。正月初十，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姐开学了，现在家里只剩菊花和小弟弟。她想到三姐姐上学前还有家，等大休时却无家可归了，她心里就堵得慌。唉，这……真是日狗的日子！
再想到小弟弟那个冻死谁好的问题……菊花心里更难过。弟弟不懂事，不知道但大家毕竟都是一家人啊，死谁都不好。可他还是选了死爸爸好……
想到死这个问题，菊花心里难过起来：我们现在无家可归，房子究竟什么时候能盖好呢？想到这里，她眼泪再一次滚下来。
婶子隔着里间墙，这时对菊花说：“你跟你妈去睡西屋柴禾屋……”她的声音里充满疲惫沧桑，和无奈。也许还有不耐烦吧？菊花爸爸也没安排家人的住处，家里只有一个随时能被猪拱倒塌的简易窝棚，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如果她不可怜这娘三个，难道冻死他们？菊花都懂，想到寄人篱下，被婶子怜悯，收留，一边感动，一边心酸。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家吗？她内心堵得，如同被棉花套塞住，上不来气，又悲伤又绝望，更多的是心酸……
但说实话菊花不喜欢睡西屋的柴禾堆里。那里存放着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用来烧锅做饭的柴草，还有猪饲料，家里的粮食，乱糟糟的，有股浓重的霉味，让人上不来死。另一个原因是老鼠太多了，大白天就乱窜。菊花曾进去过那间西屋，没有窗户，黑漆漆的，有难闻的味道，还有说不清楚的声响。三堂姐曾悄悄告诉她：西屋有鬼！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是哄小孩子的话？
但她知道，那里不能住人——根本连一张床都没有。是人住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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