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空破开红色的线条,混沌惊醒,宛如巨人睁开的眼睛。
红日划过鱼鳞片般的云霞,金色霞光填满了建康城的每一片角落。
周睿一夜未眠,桌案上的油灯还在亮着,烛台上结了一层层凝固的烛泪。
修长的凤眸里空洞洞的,那盏烛火在深邃的渊流里回荡着。
凉意鱼贯而入,薄衾招架不住冷风,悄然滑落。
他微微出神,抬头看着明亮的天。
骤然,他摊开竹简,挥动狼毫,却沉重如千钧。终了,掷笔桌案,点滴的墨,划过完美的弧线。
未几,深叹口气,斜靠在软椅上无尽疲惫。
尚未闭上的瞳子,看着木架上横悬的晋帝国疆图。火蔷薇战旗林林丛丛盛开在每一片玄黄之地,十年之功,鲜血浇灌的火蔷薇赭红迷人。
“父亲,老师,儁誊公,我好累了啊。”他沉沉自语,过往朝夕如同碎片,在脑海中闪动,他苦笑着:“我以为自己已经主宰了万里帝国,到头来,却只是你们的手中刀啊。苏琰说得对,背负起你们的责任和梦想,注定要活成你们的模样啊。”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像苏琰那样洒脱。”他拨弄着血玉扳指,寂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着,渐渐远去,飘荡在偌大的苍梧开国郡公府里,像是一个无尽的黑洞,挣脱不掉的深渊。
他想起了苏琰,也想起了路宁清,此生最好的两个朋友,兄弟,就是因为权力,而分道扬镳。
在荆棘之路上,血流和尸体铺平了道路。可是站在陛阶之下,望着那尊帝王宝座的时候,为什么短短的台阶,却用一生都走不完呢。
他又想起了那夜西风,桔灯楼船。
紫衣宫纱的绝望,纤手冰凉,荷灯碎裂,消失在万家灯火下的背景彷徨。
莫大的纠结像是一柄利剑,总是有意无意地宰割着跳动的心脉。清秀的容颜扭曲着,烛泪流淌在手背上却感觉不到疼。
他垂下头,思忖良久,嘴角泛着一抹苦笑:“我周睿一辈子不喜欢欠别人情谊,因为我怕还不起。所以每做一件事,对每个人都是诚心相待。可是啊,我终究还是欠了一个人的情,好像我怎么努力都还不清啊。”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个紫衣宫纱可人的星眸流转,纤弱的手会轻轻地抚平心痂。她笑起来温柔的样子,好似这片江河也会暗淡失色。
周睿的那座堤坝彻底崩塌了,来的猝不及防,却又预谋已久。
这一刻,似乎天下的砝码也抵不过那个可以安放漂泊灵魂的温暖心房。
他笃定起身,扯下木架上的疆图扔进火盆里,头也不回,走进晴朗阳光之下。
那一瞬,空气清新沁人,他仿佛感觉到温润的冬日驱散了所有阴霾,那张总是紧绷的脸也渐渐舒缓。时光如斯,就好像孤独的行者,兜兜转转,踏破了万水千山,看过了旅途风霜好景,终于再次回到原点。那个令人不再漂泊,有了归属的地方。
建康宫门咿呀呀地开了,绯红色云锦地毯在宫娥的推动下延伸到御道青石板尽头。三百红甲武士列阵前行,簇拥着红妆素裹的玲珑马车,慢慢地驶出宫门。
喜庆的钟鼓奏乐,无不彰显皇家气派。
鞭炮齐鸣,红妆宫娥衫袖起舞。
昆山之玉点缀的翠玉珠帘后,纤纤玉手紧握着一柄桃心团扇,凤冠霞帔的人却面无表情,昔日明眸如今空洞无神,好似车外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长公主,待会出了长信门便要接受百官朝拜,长公主到时要赐御酒,以表皇家礼数。”小宫娥趋步到车窗前,压低声音恭敬道。
“孤知道了。”楚湘寒冷漠回道
小宫娥作揖正要离去,楚湘寒却靠近车窗颇有些急切问:“他会来吗?”
“是……周太傅吗?”小宫娥语塞,“礼部拟订的官员名册并未有周太傅的名讳,听内侍说,周太傅有三日未曾上朝了,萧中书那边正准备联合御史大夫弹劾周太傅呢。”
“孤知道了。”楚湘寒放下帷帘,语调变得平静。
她轻咬朱唇,暗暗叹了口气。
皇家礼制繁琐,楚湘寒却无心这些。待完毕了百官朝拜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她估量着路程大概走到宫禁外城,遂又问小宫娥周睿的情况,得知周睿还未出现,心中却难过几分。
队伍驶进秦淮河大街前,整条街道已经戒严,车轮在平坦的青石板上滚动。每一下车轮转动,楚湘寒的心都沉下几分。
她不再去想周睿,掀开车帘看着帝都的盛景。平静的枫林河面上,无风无波,折射的碎金色阳光却格外刺眼。
她看着那晚桔灯码头外,一盏孤独的荷灯还在飘荡着,心中却刺的生疼。
车队打了个弯,过了断桥驶入枫林河大街。
她终于不再祈求什么,她可以准确的判断,当车轮转过三千三百次时,将会彻底离开建康城,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将不再阳光明媚,不再群花灿烂。不用再心心念念一个人,可是,那会是什么样的呢?
倏然,熟悉的花香隔着车窗飘溢。楚湘寒的心猛地紧了下,她掀开帷帘看着前方,瞳子里被淡紫色充斥。
无数的百结花从天飘零,好似一场花雨。
一片一片,落在肩头,她看着花瓣出神。
一潭死水的心似乎被什么点燃,心跳随着车轮转动渐渐加快。就在车轮转过地三千下的时候,停顿下来,空气中飘浮来一曲熟悉的笛音。
笛声悠扬悱恻,辗转绵长。
楚湘寒的玉手颤抖着,瞳子被透明模糊。
她掀开珠帘,看见三百武士的前方,有白衣男子坐在追风马上,捻着竹笛吹着曲调。
男子白衣胜雪,目光清澈,肩头早落满百结花瓣。
楚湘寒手中的团扇顺手滑落,捂着朱唇,泪水也流淌的如断线的珠子。
一曲作罢,男子策马上前几步,三百武士齐声出刀。
周睿横眉冷对凤眸似刀,武士们被强大的气势逼迫的退后几步。
“前方的路那么远,一个人,能走完吗?”周睿放声高问
“是周太傅啊,是要送孤一程吗?”楚湘寒赶忙擦干泪水,缓了语调冷冷地问。
“好啊!那长公主是想让仆臣开路呢,还是赶车呢?!”周睿提高几分声音,望着流淌的枫林河水道。
“随便!”
“就不怕今日我是来抢亲吗?”周睿嘴角微挑
马车内静了片刻,“笑话!这是帝都,况且还有三百虎贲护驾,你别,你别把在江北养成飞扬跋扈的臭脾气带到这来!”楚湘寒嗔怒,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周睿驱马再次前进几步,虎贲想要阻拦,却被凌厉杀机的眸子惊得让开路来。他转头看着红妆马车的翠玉珠帘,嘴角的笑意也变得更浓。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不是很了解我吗?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自己乖乖下来跟我走。第二,我让陛下把你赐婚于我!不过嘛,第二个太麻烦,我不喜欢!”
“周睿!你有完没完!”楚湘寒气得五脏欲焚,此刻也顾不得身份,“你以为你是谁!你……”
她将出口的气话被清脆的马蹄打断,她瞪大眸子看着逼近的人,却无能为力。就好像柔弱的身子正被邪魅的狂风侵蚀,一点点,一步步。
“好意思问你夫君是谁,那我告诉你,你夫君姓周,名睿,也就是,我!”他慵懒地笑着,完全没有强权僭臣的样子,说起来话越来越插科打诨,活脱脱像是市井的泼皮无赖。
“你别过来!”楚湘寒娇颜瞬间红透,她心神早已散乱,猛挥着长袖,凤冠金毓抖得不停,她浑身瘫软在座上,不敢去看已经策马到两丈前的男人。
“已经晚了!已经晚了,你知道吗!桓真的人马在柴桑口接亲,如果我不去,荆州的三十万大军将会挥师东进,到时候战火纷乱,兵燹压顶,大晋就要完了!”她说着,心中又泛起悲凉,此刻就像是受伤无助的小女孩,环抱着身子躲在角落里轻声哽咽。
“大晋国的男人都死绝了吗?!帝国的安危需要用一个女人的命运去维护!十年前,就是在这里,我眼睁睁在看着喻城雪北去,我却无能为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
“有什么不一样?十年前该去赵国的人是我,不是喻姐姐。现在,我的国家再次面临危机,我就要担起这份责任,这是我的夙命,改变不了的。”楚湘寒听到那个名字还是会很难过,可是现在的难过又有别样的感触。她自从爱上周睿,喻城雪和韩瑾这样的名字无缘由地变成了死结。
“屁的夙命!你的男人还没有死!这份责任轮不到你担待!”周睿也被激怒了,他瞳子血红,青筋暴起:“我是没有北府铁旅,可是我还有手中的剑,有我在,谁也别想从我身边抢走你!天王老子也不行!除非我死!”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凶我干什么,你吃错什么药了啊,啊?!”楚湘寒只觉得所有的委屈都袭来了,周睿那一句一句的霸道彻底撕碎了坚强的伪装,此刻就像好好哭一场,把十年来所有的委屈难过都倾斜出来。
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默,一切都变得安静,除了自己毫无保留的抽噎。
珠帘被掀开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就站在那里,她甚至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心跳。她赶忙朝角落里又躲了些许,浑身瑟瑟发抖地看着男人的表情变得心疼和怜爱,那双凤眸里镌刻着令人温暖的爱意。
他的声调也变得温润,就像着时光里流淌的阳光:“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活在过去里,后来出现一个人,她像是渗进堤坝里的一滴水,起初我不以为意,后来慢慢地感觉到堤坝的裂痕在不断里扩张,直到某天,曾经坚不可摧的心防被奔腾波涛彻底撕碎,我再也抑制不住那片洪流。所以楚湘寒,我想给你打个赌,赌我会让你幸福,赌资就是,我的余生。”
“啊。”
周睿不由分说,上前紧紧抱紧楚湘寒,“我不会再松开了,再也不会了。我一直刻意和你保持距离,那是因为我距离皇权只差一步之遥。我不想让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可是我知道距离皇权越近,就会离你越远。那晚你说要去荆州,我真的慌了,我怕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我那时才知道,我爱上你了,如果失去了你,我得到这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周睿这二十八年都是在为别人活着,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楚湘寒,我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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