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哥哥
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一个人,他自称是我双生的兄弟。
他总是出现在一片无边无涯的荒野里,浑身赤裸,皮肤因寒冷泛出幽微的青蓝。
醒来之后我总是会忘记他的脸,过不了多久连他的声音也会忘记。
我只记得他浑身赤裸地站在荒野里,站在雨云凝聚雷声低沉的天空下,一直从荒野的尽头走到我的身前。然后说他是我双生的兄弟。
这个梦开始于十五岁的一个暑假。那天晚上一如既往的热,睡觉之前我把风扇开到最大,可是半夜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雷雨,气温骤降,我便来到了那个寒冷荒原的梦境中,见到了赤裸着向我走来的双生兄弟。
这个梦我已做了四年,每到夏季的夜晚,我的双生兄弟便会如约而至。
根据古典精神分析学派的说法,在睡梦中见到赤裸,是因为有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这个梦也一直被我视作需要谨慎封存的秘密。因为很小的时候便听奶奶说,以前母亲怀的本来是双胞胎,但是分娩的时候只生下了一个我,而我在那个营养不良青黄不接的年月,居然有整整八斤半。奶奶说当时家里条件不好,虽说怀着双胞胎,母亲怀孕期间也没有好好调养,饥饿贪婪的我便在母亲的子宫中把弟弟吃了。奶奶说一定是我把双胞胎的另一半给吃了,不然我不可能一出生就有八斤半。说出了这个结论之后奶奶便拿出相册给我看我从小到大的相片,她说,你看你看,你从小到大都是一副饿死鬼的吃相,眼睛青幽幽的像个狼崽子,一定是你弟弟被你吃了下去,却在你的肚子里活了下来,你才这么能吃,还永远不长肉。
我确实很爱吃,因为常常会感到饥饿。腹中的饥饿,身体的饥饿,还有想象中的饥饿,它们催促我去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但是我似乎天生基础代谢便高,即使运动很少,我也依旧保持着清瘦的体型,几乎看不出是个一生下来便有八斤半的人。
我开始做这个梦的时候便告诉了奶奶,奶奶指着我的肚子笑着说,弟弟不会说话,弟弟也不会来找你,弟弟在你的肚子里。
奶奶说完这句话不久便被确诊为精神病了。之后我不敢对任何人讲起我梦里的双生兄弟,因为我很害怕真的像奶奶说的那样,本该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弟弟,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就被他的双生哥哥蚕食进了不知飨足的腹中。即使后来我进了医学院校学了医,学会用严谨科学的医学知识安慰自己,但是每每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想起奶奶说话时脸上深不可测的表情,还是会觉得对那个尚未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弟弟有一分心结般的歉意。
但是在某次去疗养院探望奶奶的时候,奶奶背着父亲母亲交给我一封信。她把信塞进我的怀里,她说是弟弟寄过来的,寄错了地方,现在交给我。
皮肤一接触到那封信我便有了种血浓于水的熟悉感觉,就像在梦里见到弟弟时一样。那是一种明白在冥冥之中有血液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笃定,在梦里我确信无比,从荒原的另一边向我走来的那个人就是弟弟。现在我也确信无比,怀里的这封信就是梦里的弟弟写给我的。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信。寄信的地点是周镇念慈巷3号。那里是我家。
02 弟弟
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一个人,他自称是我双生的哥哥。
在梦里我们两个都还很小,都只得八九岁的年纪。他赤着一双脚,把我背在背上,很吃力地一直走一直走,脚上结了很厚一层的茧子。他不多说话,他也不回头,他只是在梦境快要结束的时候对我说,他是我双生的哥哥。他说这句话时声音里带着很温暖的笑意,那种笑意让我觉得,他没有骗我,他就是我双生的哥哥。这是一种有关血缘的笃定。
我问过妈妈,我到底有没有过哥哥。妈妈说,曾经是有的,但是半岁的时候便生了场病死去了。说到这里妈妈便哭了,我也没有继续再问下去。我只好去问奶奶,奶奶说,我没有双生的哥哥,只有双生的弟弟。当时镇上颇有名望的老中医给妈妈把过脉,说这次肯定能生两个男孩,但是最后妈妈只生了一个我。奶奶说,是我在胎里把弟弟吃了。弟弟在我的肚子里。
奶奶给我讲了这个诡异的故事之后,不久便被确诊为精神病了。在这之后的某个夏天傍晚,我便开始收到梦里哥哥的来信。起初我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因为有几个很亲近的朋友知道我长时间被这个梦境困扰,他们都觉得我有很严重的幻想症状。但是看到信的内容之后,那种熟悉感让我觉得,这就是梦里的哥哥写给我的。
后来我便开始和他持续性地通信。通常是一星期一封,频繁的时候是一天一封。他从来不落款,也从来不在信封上写来信的地点。我们通常聊生活琐事,信都写得很长。从他的字里行间看,他似乎觉得他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而我才是属于梦里的人。我从来都没有和他辩解过这些,反而很细致地询问他的生活。他在省内一所很著名的医学院校学医,专业是中西医结合。但是他不信中医,他觉得中医和心理学一样,都是伪科学,只能靠模棱两可的东西去解答问题,连自己发生作用的机制都说不清楚。我没有告诉他我就是学心理学的。我在离他很近的一所医学院校里学应用心理学,因为学校特色也有许多医学课程。我便用我学过的一星半点的医学知识对他冒充医学生,我说我学的是七年制中医。但是他并不相信,他觉得就算我真的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也应该是学艺术的,因为我在梦境里有一种只属于艺术家的易碎的脆弱。然后我们就聊起了彼此的梦境。我不敢相信他梦见的那个人真的是我,于是我便推荐他去读弗洛伊德,告诉他,一定是在现实生活中有不愿告知他人的秘密,才会在梦境中见到赤裸。他也不相信我的梦境。后来我们便开始聊在各自学校的解剖楼看到的胎儿。那些胎儿都被泡在琥珀一样静止的液体里,从第三周到第三十六周,它们有很生动的表情,它们的表情在脸上显得很安静。其中还有像我们一样抱在一起的双生儿,它们的脸上没有其他胎儿那样的寂寞,可能它们觉得在黑暗广袤的空间里,身边还有一个由血缘紧密缠绕在一起的生灵。不过他们夭折了。我问他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在子宫里的时候了,他说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是觉得有负罪感,因为奶奶说,他在妈妈的子宫里的时候就把我吃掉了。我说这是我们共同的童年阴影,可能谁也没有被吃掉。我觉得这种真实感快把我逼疯了。
03 哥哥
通信三个月之后,弟弟觉得他人格分裂了,他说他预约了学校的心理咨询。
去之前他写信问我,要是他真的人格分裂了,做咨询的老师让他选择谋杀掉身体内的一个灵魂,我会介意他选择谋杀我吗?
谋杀掉一个人格,即使这个人格是分裂出来的,算不算是一种犯罪呢?被分裂出来的人格能不能算作一个人呢?
这是很哲学的问题。我们学校也有心理咨询室,要是我怕被弟弟从身体内抹杀掉的话,该不该抢在他前面去做咨询呢?我们学校的咨询老师水平应该和他们学校的差不多吧?要是这些事情真的可以靠心理咨询师的话。
我是真的把他当作弟弟。我接到这封信的时候,甚至在家里到处找时空之门一样的东西,我想我们要是生活在平行时空的两个人该有多好。
我觉得我不能没有弟弟,于是我开始监控自己。我把自己关在念慈街3号的房间里一个星期都没有出去,我录了一段录像寄给弟弟。这段时间我一刻不停地给弟弟写信。骗骗他,也骗骗自己。
04 弟弟
我觉得我才是被分裂出来的那个人格。我十五岁之前的记忆很虚空,虚空得就像是在神秘磁场下获得的他人的记忆。一切都像是被安排给我的。所以我从不觉得罗素的五分钟悖论荒谬。我就像一个沉睡在别人身体里的灵魂,在十五岁这一年因为宿主的梦境突然就醒了过来。
我可以成为这个寄身的主人吗?我是如此地热爱我现在的生活。
哥哥寄了一段录像给我,录像中他在念慈巷3号的老旧房间里寝居生活,他在那个房间里一连七天都没有出去过。那是我们通信最频繁的那段时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向他坦白要去做心理咨询。他说一定是我搞错了,因为他住在家里,而我住在学校里,他在监控自己的那段时间里都只写了自己的那份书信,一定是我搞错了,我肯定没有人格分裂。他觉得我们是生活在平行时空的两个双生兄弟。
他的语气显得很焦急。他从来没有这么焦急过。他在潜意识里是否还是相信我们都处于人格分裂的状态呢?他在潜意识里是否觉得他最大的秘密就是家族精神病史呢?他在害怕什么,他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真正的问题。所以他自以为坦诚地寄给我的录像都是被剪切过的。
我去心理咨询室了。给我做咨询的是我最尊敬的老师,因为她的专业功力很深厚,为人又很和蔼,所以我们都叫她陈妈。
在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陈妈问我要留下哪一个灵魂,是会梦见赤裸弟弟的哥哥,还是想要把哥哥从身体里抹杀掉的弟弟?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妇产科问哭泣的女大学生要不要留下孩子。
我说我想先睡会儿,我想再在梦里见一见哥哥。
我想这一刻哥哥也应该去了他们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了吧?他们的老师有没有陈妈这么有本事呢?到了这个时候他应该比我还信心理学吧?
想到这里我便盹着了。我在梦里见到了一个像哥哥一样有着温暖笑意的男孩,但是他不笑的时候显得很阴沉。只要没有人的时候他的脸上就没有表情。他非常喜欢写信。起初是在笔记本上写,在他的想象中他有很多很多的笔友,那些笔友有的是金庸武侠迷,有的是张爱玲铁杆粉,有的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有的有过很多很多的故事。他会对不同的笔友说起他的寂寞,他的压抑,他的家庭,他身上循环演绎的诡异故事。他会用不同的语气给自己回信。他会模仿各种不同的笔友安慰自己。他最喜欢的一个笔友叫星子,他固执地叫星子弟弟。他亲手制造出来的弟弟。后来他的笔友有的出了国,有的去了别的城市,渐渐的都离开了。最后只剩下这个叫星子的人,陪他写完了一个又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样的秘密通信一直持续到十五岁。直到梦见真正的弟弟,直到真正的弟弟给他寄信来。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他便知道这是弟弟写来的。他真切地感觉到写信给他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有着独立生命的人,完全有别于自己写给自己的那些独角戏一样的东西。那个时候他像获得了救赎一样开心。尽管后来他知道自己和弟弟是同一个人,但是他骗弟弟他在另一所大学里学医。他希望弟弟能陪他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自己忘记这是一种怪癖。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为什么一个身体里只能住一个灵魂?为什么那些心理学家都说,这样的状态是病态的?
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是病人,但是这个世界只能接受能够被接受的病人。
这让他感到痛苦和绝望。
后来他变成了一面镜子,一面很古老的镜子,在我的梦里。我在镜子里看见了他的脸,脸上有试图从这个世界中叛离出来的桀骜。镜子里的脸离我越来越远,倏忽之间便消失不见了。消失之前,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
05 哥哥
第二次心理咨询。坐在对面的陈妈问我好点了没有。她笑着对我说起曾经教心理学史的一个老师说过的话,说的是没有病的人是不适合学心理学的,因为只有病人才会真正懂得病人。她开玩笑说,病得那么多,现在都可以做学霸了。
我回到寝室,411的镜子有些模糊,积了星星点点的牙膏沫子。我的脸有些发烫,可能是因为紧张的缘故。
我就像那些永远也抓不到的逃犯。不知是哪个天才发明了这么一个词——逍遥法外。这完全契合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弟弟的信了,我也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他了。但是在很多秘密的时候我还是会感觉到他的存在。血缘般的如影随形,血缘般的无处不在。因为我的童年创伤还没有痊愈,我想他应该还会在我身边陪伴我很久很久。
果然。
弟弟在镜子里对我笑,笑得很明朗,就像是失眠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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