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寻芳

我的老家在农村，山清水秀的地方，小时候极爱桃花，尤其在天蓝草碧的旷野山坡。阳春三月的天气，草长莺飞，不消有雨露的滋润，单只春风一过，漫坡的桃花便能招蜂引蝶了。

后来，渐渐不再喜欢桃花，偏以杏花为美，那时候的我，总是不太合群的，求学之际，总似校园里孤身四处游荡的幽灵，极不乐意与人打交道，回到家亦是如此，常常数天闭门而坐，足不出户，待到参加工作，步入社会了，更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十分扎眼，以至于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怪物。大抵便是因此才喜欢杏花的吧，杏花开得较早，纯白如雪，又不与百花争艳，显得格外孤傲清冷，与众不同。

朋友约我去阳山赏桃花的时候，我是有些不太情愿的，因为并非自己的主意，等别人央告来，总觉得被动，加上这些年对桃花已不怎么待见，故而思量许久。朋友等得不耐，獠牙碧眼顿现，凶相毕露，心怯之下我也只得答允。

从济南到无锡，不近不远的距离，好在天气不错，我想，总不至于坏了心情吧，倘是阴雨连绵，云雾朦胧，虽说多了些所谓的意境，但在郊野跋涉，拖泥带水总是不太让人高兴，而且这个季节的雨水总还是给人以寒意的，如今却不相同，艳阳高照，风和日丽呢！

一进入阳山的地界，景致便有所不同了，我是很同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的，不单是人，一个地方的一切都必然有其本土的特色，这是别处如何移植模仿也复制不来的，譬如颐和园的亭阆如何秀丽，比起苏州的园林来，便也少了三分韵味；再如富家豪宅里的假山就算如何精致，比起自然深处的真山水，便也少了几许生机。阳山的风景是格外的接地气，不似张家界的变化多端，亦无黄山峰顶的神秘莫测，看一眼就可断定这确是属于人间的景致，无需用“仙境”之类浮夸的词汇来颂扬，阳山的风景是一种朴实无华的秀美，是最真实的风光，浑若天成，毫无刻意人为的矫揉造作，人来到这里，都不觉得像是进了景区，倒像是在自家后院闲逛，这样可爱的地方，反而勾起了我的兴致。

山地上的桃花正值浓开，花香四溢，斗艳争芳，其实，一入阳山便已有桃花，只是别处不比此处浓烈，半截山坡遍植桃树，远望如花海，自是别处孤零零的一两棵所无法企及。

山脚下是一潭清水，岸边积满飘落的花瓣，周围一排的桃树竟已现出几分颓败的迹象，正是物极必反，至繁至盛之时，便也是花落香消之刻。然而从山顶下来的游人却道，那山上桃花正自浓艳，我忽而想起“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道理，看来，今日要赏真正的桃花，我是不得不到山顶了。

却说我尚未抬步，陡见潭上升起漫漫白雾，经阳光一照煞是好看，雾气氤氲里，如同隔着一层薄纱。看山上桃花，虽是远远望去一抹红晕，却额外多了一层朦胧之美，这倒是我之前不曾想到过的，我便更想去桃林深处一寻芳踪了，这样想着，却忽而发现，我那急脾气的朋友早已往前冲去。

绕过水潭，找到一条人迹较少的路，弯弯曲曲，不知如何通往山顶，倒也不必着急，反正这春游无非就是闲逛而已。只是我不想，山脚下竟也有郁郁青绿的杨柳，尤其是那杨树，虽不甚高，却笔挺直条，一无弯折之处，耸立于水畔。这季节，杨花初现，左一团，右一团，穿梭在林木之间，颇有将要成势的样子，但我只是暗笑，离它成气候的日子尚远，此刻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怎及漫山桃花呢？

山路平缓，却颇有些难行，皆因自己平日过于懒怠，少做运动之故，到了半山腰，便迫不及待要歇息。我把那作死的朋友狠狠拉住了，他颇有不忿，却又无可奈何，便翻着白眼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了，我也才发现此处桃花别具意味，淡淡的粉红，间或一两株白色夹杂其间，娇而不妖。不知哪里来的山泉流经，树下自成一溪，极清极浅，仿佛太阳再烈一些，便要枯竭断了似的，又有不知名的鸟雀飞过，啼叫不已，“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便是这样的情景吧。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太过着急，急于去追赶别人的脚步，以至于忘了自己该有的步伐节奏，忽略了沿途身边的景色。所以说，寻找心灵上的超脱并不艰难，只要略停一停，便会发现，你其实一直生活在一个美丽的世界里。

此刻倒想有点小雨了，很想看看“桃花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的样子，然而头顶却是乾阳朗朗，毫无下雨的征兆，便也只得作罢。倒是我那性急的朋友，此刻却不急于往山顶跑了，想必他也被周围的景致所吸引，以至于挪不开脚步了。

我凑近一株桃树去看，好些年没有这样细细打量一簇桃花了，今日忽又发现她的可爱之处，尤其阳山的水蜜桃，单只看花，与其他桃种并无异处，可是将来结出的桃子却格外可口。世人有爱桃花者，美其曰“宜室宜家”，亦有厌恶者，引之为祸水之颜。从来都是各花入各眼，人之念想而已，我忽而想，如同自己之前喜杏恶桃一般，因为人的一己好恶而随意给她们强加定位，不免显得刻意，而这又着实委屈了她们。花开百种，向来只是自开自谢，并不碍着旁人什么事，我又何必妄加议论，强行评个上下高低的名次出来，想到此处，竟生出许多对桃花的歉意来，只为自己曾经屈误了她许多年，今日是定要给她伸冤昭雪的，且让我先给她们陪个不是吧。

我就在这半山腰，在桃林中，花树下，忽的找到了久已失去的温暖。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厌恶桃花了，而要爱慕她，更要如爱桃花一样爱我的生活，爱那些在我生活里出现的每个人，每件事物。

原本，依着朋友的意思，是一定要爬到山顶的，可我觉得实在没必要，既然已经有所收获，又找到了一些本无意寻找的东西，事无完全，且留个缺憾待以后圆梦吧！我拽着朋友往回走，回头再看漫山桃红，心里分外明朗了。本来，我是很反对用“人间仙境”之类的俗词来形容遍开桃花的阳山这般朴实可爱的地方，可是此刻，我却想到一句古诗，“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此句似乎颇为合景，权且作为结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