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上的喜鹊

作者：祁筱慈

小时候，我和一群小伙伴总爱去村口一排排大杨树下玩耍、游戏、疯跑。在这里，听着树上喜鹊叽叽喳喳声，我们一起捉过迷藏，放过风筝，打过雪仗。白云过隙，日月如梭，一年年过去，我们渐渐长大了，儿时小伙伴，都在忙碌着自己的家庭事业，那喜鹊叽叽喳喳声也就一天天渐行渐远了。

如今，村口的大杨树更加雄壮威武，我张开两臂，抱都抱不过来。一排排大杨树，夏日无风时，大片大片的姿影茂密蓬勃擎入高空，不由得显得孤独；风雨大作时，哗啦啦喧噪巨响的疯狂中也有一种无形的落寞。可是有了喜鹊的陪伴，这里的气息就立即焕然一新了，一片天地中的生机活力竟一下子显现得那么洁净、鲜活、热烈！这种纯粹的大自然之声，也给整个村口带来了清新、明亮、喜气，一派意气洋洋豁然开朗。喜鹊喳喳，也使坐落在大杨树高处枝杈间的一丛丛喜鹊巢，天光云影中，透出一种古旧遥远的安稳和宁定温暖。

喜鹊和我一样，喜欢阳光，风，雨露，当然还有蓝蓝的天空。有时天刚蒙蒙亮，我就早早起来，走在这里，和一片片小草尖儿上的露珠，一起呼吸着泥土的气息，喜鹊声声间，和大自然中刚刚醒来的一切，一起看着东方太阳升起。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此时此刻，和露珠，和喜鹊，和霞光，和朝阳，在一起待会儿，是很新鲜幸福的事情。

每次回到村庄，我都要来到村边大杨树下，在这里静静坐下来，感受到内心的无拘无束，舒畅而安定。这里很少有人来，因为太安静，安静得只有悦耳鸟鸣声，还有树叶飘落下来的声音，以及脚踩在树叶上的声音。

仰望着大杨树挺拔的树干，繁密的枝叶耸入伸展向了天空，浑身的疲惫倦怠渐渐退去，焦躁急切的心瞬间缓慢平静下来，一个神秘的潜在的自我被悄悄唤醒，随着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和大杨树哗哗啦啦磅礴清冽，一条条一缕缕筋络血脉，被梳理得清新流畅，韵律悠然。整个身心与自然深切交融合一，尘世中变得迟钝浑浊的心魂一次次被洗净，被安放得当。感觉被抛置投放到九霄云外很多年，很多年前的那个我，又活生生地回来了。

深秋我走在两排杨树的土路中，一片连着一片铺展得渐渐增厚的落叶上，看着更多更密更有气势的大杨树叶子，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深深体味着萧瑟寂然的自然之美。再看着一棵棵大杨树上枝繁叶茂间筑起的喜鹊巢，在杀气腾腾的世间烟尘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神秘。说不出是大杨树给了喜鹊巢还是喜鹊巢给了大杨树，一种难解难分的温暖与幸福。但我知道，它们在季节循环的单纯恒久中，在一个又一个的耀眼瞬间，给了我在世间得以漫游的从容与智慧。心怀着这份不可替代的来自天空高处与大地远方的温暖，目光随时可及，心灵随时可感，好好爱着这一切吧！喜鹊，大杨树，这真是大自然给予我，最好的礼物。

一只小喜鹊，和我很友好，在我旁边啄食吃，时不时看看我，不，是我们互相注视，它迈着小步走地很快，我们互不妨碍。看它飞向一棵低低的杨树，爪尖停在一条摇摆的树枝上，叽叽喳喳纵情欢叫着，那种生命生灵与大自然的深情律动，总是令我心动不已，感觉到我俩就跟儿时小伙伴般那样亲近。我尽情享受着和它们在一起的无忧无虑的快乐，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此时此刻，我只想在杨树下，披着微风看那一排排大杨树，像一支强大的队伍，有组织有纪律，在冬日的暖阳下，挺拔耸立，威风凛凛，护卫着小喜鹊们。我却时常担忧，如果没有它们，我那颗感受生命幸福广度的心，将会是怎样地缺少意义。

儿时时光记忆有多少情景细节是与可爱的喜鹊连在一起啊。小时候姥姥剪的喜鹊登梅的窗花，增添了太多过年的红火喜庆。大年三十年夜饭，妈妈总会用鸡胸脯、蘑菇、白蛋糕、胡萝卜做一道喜鹊登梅的菜，模样色泽都极为神似，这道菜总是眨眼间被我们一抢而光。

那时每年过年爷爷从不给我压岁钱，只送我一幅小画。有一次过年，爷爷从木箱子里拿出一幅老厂出的喜鹊登梅的木版画给我，我拿给爸妈看，爸告诉我，这个得留好了啊！我那时虽然不懂，但看着木版画上的活灵活现的喜鹊，立即随声答应了。爸忽然问妈，咱们订婚时我送你的有喜鹊手绢呢？妈妈很快从红皮箱子里拿出来，一看还崭新着呢，粉边，中间是两只喜鹊在梅花枝头喳喳唱着歌，让人看了感觉温馨极了。妈妈一边说一直没用呢，一边又小心翼翼放回箱子里。爸见了马上说，该用用，明儿给你买一包。这哪里是一块手绢的事呢，再买一包手绢也抵不过当年一见钟情的那一块啊。这真是物因人事而显得珍贵。手绢上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而眼前人也是朝朝暮暮的意中人吧。也只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才能孕育出“此情可待成追忆”的韵味悠长啊。

每见此，眼前总会浮现出《鹊桥会》中穿梭缭绕着的那数不清的喜鹊，绵延着那种特有的时空之上，无法衡量的深挚又凄清的爱。三十多年前爸妈定情的那块手绢和爷爷送我的木版画如今都被我珍存在爷爷做的那个木箱子里，一有空儿，我就拿出来看看。似乎听到喜鹊喳喳声就能带来一生的幸福愉悦、安康吉祥。

更能给我带来幸福愉悦、安康吉祥感觉的，还是长大后看到的《沈周松梅喜鹊图》，画中那满池清风百喜来的饱满昂扬的意蕴，轻盈弥漫着的文人清幽隽永的诗赋才情气息，再加上栩栩如生的喜鹊无比灵动的姿影，让人感觉大自然就应该是这样宽和轻松自在，又蕴含着源源不断的情深意浓与勃勃生机。温和中透着轩昂，儒雅中辉映着墨韵浓淡相宜恣肆忘我，诗情画意浑然一体中，一派天人合一又各自双清之意境，长久以来，不断启悟着、滋润着我。

儿时的一年春末，有一只小喜鹊脚掌受了伤，飞到爷爷院子里，爷爷给它涂抹上了红药水。没有半月就好了，好了也没有要走的念头，在屋子里飞来飞去、飘挪蹦跳，看着爷爷画画；爷爷在院子里捣鼓花草，它飞到爷爷肩膀上安静天真地看着。不到三个月，一只大喜鹊总是停在爷爷院外电线杆子上喳喳叫个不停，爷爷救过的那只小喜鹊也冲它叫着什么。过了一天，爷爷救过的那只小喜鹊就飞走了，可没有两天又回来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一晚上，那只大喜鹊倒在我爷爷东厢房上不再动弹，那只小喜鹊围着它喳喳叫着，很伤心的样子。爷爷说，大喜鹊老了，都要有这一天啊！爷爷把它埋到花坛时，我们好奇看着大喜鹊的羽毛好漂亮，就把它尾巴上的羽毛取下来，让爷爷做了一把诸葛亮的羽扇，从那以后我学会了那段西皮二六：我站在城楼观山景......

就这样，漫长的岁月中，说不清多少次，我和喜鹊在一起，不管是取得好成绩还是受尽了委屈，都会想着到村口大杨树那里坐一坐，走一走，和喜鹊一起看太阳升起，一起看天上的飞鸟与流云，一起晒暖，一起经受风吹雨打霜袭。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不管处于怎样状况，竭尽全力地呼吸生活，让内心一直坚韧有力并柔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