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祁筱慈
说到豆豉,人们自然都会想到全国闻名的四川豆豉,可我要说的豆豉儿,是出自于自己家乡这片土地上的,一种浓猛犀利的极其重口味的豆豉儿香,我总是因偏爱而感觉到全世界都吃不到它独有的味道。
究竟是谁发明了豆豉儿,这我还真不知道,只知道小时候从记事儿起,每到立秋后,就能看到家乡村子里家家户户做豆豉儿的情景,这豆豉是进入冬天后,人们的餐桌上一碟再好不过的下饭菜。
吃上家乡的一口豆豉儿,是打小在我肠胃里,于五味的亲疏远近之间,养成的饮食习惯。长大后,对哪一种食物的喜好,也大多是家乡这方水土孕育而成。口味的共鸣、味觉的记忆,都沉潜着一个人对家乡的眷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它是徘徊中的乡愁,回望中的感恩。
做豆豉儿离不开苘麻叶。小时候,姥姥带我下地,掰玉米地里的青玉米吃时,见地头上长着高高的苘麻,淡绿毛绒绒的大圆叶子摸起来好舒服,它的茎秆亭亭而立,茎枝间生出发青的果子,摘下来,剥开,里面是一粒粒三角形状白嫩的芝麻大小的籽儿,吃起来甜涩,滑腻,清香。姥姥指着那一株株苘麻茎告诉我,你姥爷的千层底布鞋和咱装棒子的大麻袋就是这个杆上剥下的麻做的,说着只见姥姥擗了小半口袋苘麻叶,说给我做豆豉儿吃。
直到上了小学后,才知苘麻叶的茎,还可做麻绳,邻居东家大伯大妈就做苘麻绳子,老两口用木质的纺绳车,每天咣当咣当纺着一捆捆麻绳,那种青青涩涩的麻绳味道,小时候闻到就跑开了。如今再闻不到那种味道了,它伴着儿时记忆和豆豉坛子,一起封存起来,但封存不住的,是那豆豉香。
豆豉儿好吃,做豆豉却不简单,它最关键的过程环节就是发酵。姥姥把黄豆泡半天,然后下锅煮熟,捞出放在盖帘板儿上,风干表皮水分,裹上面粉,然后盖上两层刚刚采回来的苘麻叶子,绿茸茸的苘麻大叶子遮盖着黄豆,放在阴凉通风处的土炕上,就开始发酵了。有人用别的叶子替代苘麻叶,可怎样也做不出那种正宗味道。
黄豆对苘麻叶子好象有一种神秘难言一见钟情的化学反应。这期间,黄豆在苘麻叶三天三夜密不透风热情的攻击下,渐渐开始被感动,第一天黄豆发出一层白毛,第二天它变为一身绿毛,第三天它就是一层青色的毛了,这时黄豆已经同苘麻叶粘连在一起,好象纵是万水千山也不能再把它们分隔开。而苘麻叶对黄豆的真爱也应是不容置疑的,它热烈燃烧着自己,直到黄豆再拿到暖洋洋的阳光下晒三天,和月亮共赏三晚星星。当黄豆被太阳晒得十分干爽后,见姥姥用手搓掉豆子身上的发酵物时,黄豆似瞬间吞噬了苘麻叶的爱一样,瞬间焕发出了霜露清新之气。
我拿起小板凳坐在柿子树下,看姥姥把大坛子小罐子洗干净,然后把准备齐了的花生、杏仁、花椒、姜片、凉白开盐水、一杯白酒一样一样全放入坛子里。这时黄豆放入坛子罐子前,还要根据个人口味习惯及视觉判断,对黄豆做最后的定味,因为豆豉儿分清汤儿和浑汤儿,清汤儿豆豉儿顾名思义就是入坛前,要把黄豆身上的发酵物用清水洗干净,才能放进去,半月后做好的豆豉儿是清汤儿;浑汤儿的豆豉,不用洗黄豆表层的发酵物,把晒干的豆子直接放入坛中,半月后做好的豆豉,自然会是浑汤儿。究竟哪一种更好吃,那就看个人喜好了,反正我是感觉两种都特别好吃。做完这些,姥姥又用塑料布把坛子罐子的盖子密封好,把它们都挪到窗台下,然后盖子上再压块石头或砖头,而窗台上开满爆盆粉花的植物们,就陪着豆豉儿坛子罐子晒着立秋后暖暖的阳光了。我想象着坛子里的它们,每年在一起重逢时,有怎样的低语和欢快。
后来我大一点了,每年姥姥做豆豉儿前,我都特意央求姥姥多放些花椒,我太爱吃豆豉儿里的花椒了---和我有同感的小伙伴举起你的小手。绿绿的,嚼起来咯吱咯吱,麻麻香香,真是豆豉里的点睛之笔。尤其吃着刚蒸出锅的大白馒头,喝着一碗热腾腾的棒子面儿粥,把葱白在一小半碗豆豉儿汁里一蘸,一口馒头一口粥,夹着酱香浓厉的豆豉儿吃起来,一种深褐色的咸,厚拙黑亮的重口味, 猛然间以加速度在口腔及整个味觉系统冲击而起,扩散开来,真是过瘾极了,回味间有一番猛烈的陶醉,心里不禁一声声默默暗自赞叹叫好。这一口儿时深处的味道,足以陪伴一个人一生吧,也许孤独是根深蒂固的,可是,这种豆豉儿的味道,由浅及深,由近及远,令心灵不再寂寞。
岁月流逝,现代人生活中的乡土气息渐行渐远,甚至再也难以寻觅。唯有味蕾间储存的乡土记忆,于一碗豆豉儿,几段葱白中,释放着最浓烈的本真气息。食材的天然之味太珍贵,它和家乡的实在淳朴,在旧有的生活方式中的一点一滴地体现,并绵延。
“食而不变其味”是人生常态,适口而珍也许是物无定味的另类魅力,食而能辨其味则更需要一份岁月的闲逸清古及传统的积淀沧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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