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袤洲,北地启舜国国都,长夏。
天气还未入冬,可对于建都在北疆腹地的启舜国都而言,初秋的寒意已经足以让拱卫王城的军士都披上了大氅。这是高原子民生存在高寒环境中必须要适应的事情,凛冽的北风会急速地降低他们的体温,行动也会热量的流失而变得迟钝缓慢。而如今北地的时局动乱,若是远境敌军来犯,却因手脚僵冻而慢了通传导致误了战机,一旦到时候上锋责备下来,怕是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可奇怪的是,在如此不适宜观风赏景的时节里,晏北宫的宫廊上,却有着一位身穿蓝金色袍衣的少年正扒着红木栏杆朝远方眺望。他有着一双浩瀚如汪洋的眼睛,黄昏的橙红色光辉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自由变换,倒映着天空中被烧得火红的云霞,瑰丽而又宁静。
那是西方落日的方向,传说那是这片天地的尽头,那里的黑暗与光明相互映衬的很美好,所有往生之人都能够再次重逢团聚,就算失去了记忆,也能感觉到彼此。
这是老国主和他说的故事,老国主说他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也会到那个地方去。
“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去。”他问。
“因为人是会死的啊。”老国主回答。
“但他们都说吾王万岁万万岁。”
“他们就是一群大忽悠,来讨生计拍马屁的。”
“那阿娘呢,阿娘也是去那里了吗。”
“对,所有不可能再见的人,都会在那里重逢。”
少年想着老国主那幅认真的表情,他有些木讷地趴在栏杆上,他眼中的天穹是一片火的颜色,就像阿娘说过的地狱一样。
忘了在穿上这身代表着皇威的蓝金袍衣前,有多少个天寒地冻的晴天,他坐在偌大的晏北宫里,看着窗外的云霞认真地发呆,听阿娘娓娓讲述在疆袤洲上流传了千百年的故事,故事里面有岛洲巨鲸;有如山般大小的狮子与烈马;有一年四季如火的火炉之地;也有他最感兴趣的万千道统。伴随着额娘悠远淡然的语调,他的思绪都会飘出晏北宫,与变换的云霞在风中驰骋,仿佛在遥远不知处的地方,有某种叫命运的东西在等着他。
可他从来看不清,在梦中却又迫不及待地去触摸,他总想试图捡起什么失落的东西,又觉得生来便忘了许多事。
老国主说,他是王。
启舜国原本只是一方小国,在圣朝分封之初,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度在北地建立政权,启舜国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份子,除了在漕运上占了大去江分支的水文地利外,并不如其他诸侯国以武力见长。而后来,随着历代启舜国君的励精图强纲纪四方,启舜国的地利优势经年累月后厚积薄发,渔业商业种植业的快速发展,让国都的贸易水平迅速提高,军备和武装地配备亦是直接上升了数个档次,当一个国家的军事水平与财力皆足以碾压四方,对权力的欲望会成为挑起战火的引线。作为启舜国开国立业的军事力量,北墨八禁骑功不可没,这支依赖以灵兽——天驹来装备的神速攻伐骑兵部队,可谓称得上是当今北地的虎狼之师,将领的剑锋指向哪里,北墨八禁骑的战旗就插到哪里,极端的暴力让启舜国以极为迅猛的速度对周遭诸国完成了的吞食兼并,多年后,形成了如今位于藏海牧野以南,北地的十三个诸侯国之一。
他脚下的这片国土,是他的先祖征战山河打下来的基业,是看下无数头颅才换来的地方,那些茂密的草地,碧翠的林地,江河万里,都归他所有。
他是老国主唯一的儿子,也必然是启舜国下一任的君王,传言在他降生来到人世之时,疆袤洲的母亲河——大去江席卷上了空桑南山的天空,祥瑞的甘霖淋遍了启舜国,随后天际光芒大绽,一片如玉片般晶莹透亮的薄月出现在天空中与昊日交相辉映。
北地有一个传说,日月凌空,必定是有极为尊贵之人踏上了这片土地,他可能带来祥瑞安康,也可能带来腥风血雨。
“你的国氏姓周,你以后的名,就是你的国。”
老国主慈爱地看着这个平和淡定的孩子:“如今我是君,你是臣,但不久的将来,你就是启舜的国君。”
年仅三岁的周启舜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风雪,他已经可以感觉到生机在这个男人体内流逝,他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无法在这个问题上得出更多的东西,但这些时候往往沉默是最好的回答,老国主看着这个既不顽劣又不骄傲,仿佛有着与生俱来沉稳的孩子,不禁感慨长叹,久久不语。
“王……也会死的么。”周启舜心里这样想着。
天边苍红色的云涛明灭不定,极西之外的日轮沉到叫不出名字的山的背后,高原上的光开始收拢,铁灰色的夜幕渐渐占了半边天,世界要进入黑夜了。
“王君,入夜的北地寒气更盛了,国君薨前还吩咐臣,需叮嘱王君保重王体,切莫染了病疾。须知启舜的未来,可得倚靠王君您啊。”
当今启舜国的正一品总管赵衡候在宫廊下的阴影里,细柔而不娇媚的声音略带阴寒之气,黑色的大氅下掩盖的是他高瘦却稍显佝偻的身躯,他有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细长的墨眉飞入斑白的发鬓里,光与影的痕迹落在他的脸上模糊不清,他就像一个坐在幕后王座上的掌权者,眼中淡漠,却胸有楸枰,其上藏虎。
周启舜没有出声回答,他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目光的焦点还是落在远方即将消逝的光明里。
点头是他这些年里唯一习惯下来的事情,反正他们都希望他点头,那样才能名正言顺,那样才能代替他掌握启舜广阔土地上的尘世之权。
“快入冬了,”周启舜忽然开口:“就像父王走的那晚一样。”
长长的沉默。赵衡在酝酿措辞,尽管他在宫墙内外都有着人屠之名,但在当今的王君面前,他依然忌惮着某些难以名状的情绪,他还记得先王弥留之际,宣布了他唯一的子嗣周启舜为新一任国君,那张圣旨的落款,并不是传国国印,而是比国印更加令人畏惧的北墨兵符符印。在启舜国有个定死的规矩,北墨八禁骑的归属权,不在军部锋将,北墨八禁骑效忠的对象,只有国君一人。国印只是代表着国之牺牲者的替代品,只有北墨兵符的符印,才是真正象征着王君的身份。
先王用这种方式向整个启舜国表明了自己坚决的态度,让朝堂内外的各股力量都对这道圣旨保护下的年轻人产生了更多的忌惮,权力的宝座距离那些心有狮子的臣子没有太过遥远的距离,但是他们深深地知道,王的这个宝座,却比烈阳还要烫手。
“王君。”赵衡双手作揖躬身深深地拜服下去:“如今的北地正是多事之秋,各位公卿每日都有大量事务要上奏,御书房里的奏折已是垒如小山,怕是整夜批阅都是难以尽数理清,加之藏海牧野战事频发,楚庭王帐的前锋战线又向我启舜国推进了五十里,孟大将军急需调用北墨八禁骑中的“火骁骑”遏制其势,现在正在主殿外候着王君。先王故去已久,其遗愿便是希望王君能继续在启舜国这片丰功伟业上再度征战天下,以显国威,望王君应多留心在军政之上,以遵先王遗德,保我启舜国的山河社稷才是,若是先王还在,想必也不想看到王君因生死之事而被心怀不轨之人诟病失德。”
少年眼中的光在赵衡话音落下后消失不见了,广袤的大地黯淡了下来,这时落日收走了最后的余晖,天空变得很深很远。
“今夜风大,”赵衡立起身来,视线依旧低垂落向阴暗处:“王君,还是先让奴才护送您回寝吧。王君今日也不免操劳过度,军政之事,奴才会让通传传令下去,明日殿上再议亦可……”
“兵符,拿去。”
尚且稚嫩的声音传入赵衡的耳中,随之还有从地面上传来的重物落地声。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着那昭显着启舜国最高权力的北墨兵符骨碌碌地滚到自己的脚下,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应答。
“旨令你自去拟一份,国印在御书房的桌案上。”周启舜头也不转说道。
赵衡深深地呼吸了一气,如此轻易便可取得北墨兵符的使用权是他事先完全意想不到的,同时他也疑惑这位年轻王君的性格,手中有着如此巨大的权力却弃之如敝履,当真视百年国业为无物?
“是,王君。”
没有在意人屠赵衡离去时的心情是兴奋亦或狂热,但周启舜会相信在其没有足够的底气之前,面对自己,想必会更加的迁就和恭敬。
赵衡是一个聪明人,其审时度势看风使舵的能力不是一般人能与之相比,他在短短十年间就能从从九品扫地太监的官位一步一步地爬到正一品大内总管的位置,背地阴影里干过的仇杀算计勾当更是少不了的,而历代总管可以代君从政的规矩更让其手上掌握了对宫中绝多数臣子的生杀大权。三年前其当庭杖杀朝臣十五位,罪名乃是诟病王君用人不淑,罪该致死。当日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启舜国,有心人皆知这不过是一场排除异己的大清除,可其心狠手辣的手段与雷霆之势依旧让大多数廷臣胆寒,人屠之名亦是从此而始。
周启舜忽然想起老国主那天夜里的话。
“孩子,看着我。”老国主伸手抚摸他的头:“没有永世不倒的王,也没有永世昌隆的国,权力和欲望,就像一对分庭抗争的宿敌,又如一座天平的两端,让启舜国保持着相互平衡。但是现在,我要离开了。虽然你必然是下一任的王,但你还是太弱小了,足以让这个国背后的人乘虚而入。我离开,你必然倒下,我不能离开,你还没成长。”
“但现在你已经离开,只有我留下了。”
苍茫无尽的黑夜,传信的鹰在长空翱翔,远方是楚庭王帐与启舜国的战场,宫墙之外是灯如海潮的国都长夏。他知道今夜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序幕缓缓拉开,谁也不知道最终会有怎样的落幕。
角楼上的鼓缓缓敲响,长号低沉雄浑的声音在夜幕下暗暗涌动,巍峨的大红宫门敞开,势如雷火的“火骁骑”从正阳门狂奔而出,天驹的蹄声震如雷鸣,战旗所向,是远方的藏海牧野。
周启舜沿着晏北宫连接王殿的长廊走去,他的鞋底踏在价值千金的金纹乌木板上发出沉稳寂静的声音。今夜无星无月,层云锁住了人间向上张望的眼,灰黑的云团在北地上空翻涌,给人感觉却是冷硬如铁。
他穿越长廊,一个人,向着最深处的权力之座走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