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我们认识已经十年了,断断续续的好,也有十年了,以感情论,我们是一对恩爱的人。根据我的经验,并非每一对恋人都可谓之恩爱,有些恋情的主要成分是快乐,有些是激情,有些是贪欲,还有一些说不清楚。我们和他们有点区别,我们俩的恋情始终带有古典气质,也就是说,我们的恋情里面除了爱,还有恩义。如果让我进一步解释 ,我就很不好意思,因为形容爱情只需要一点美学经验,属于人文范畴,而证明爱情则是一项科技,有很多硬指标,需要以理服人,这就是我的弱项了,你知道我的理科向来不好,非要我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高中的时候证明两线段垂直,那两条线段看起来就是垂直的,事实上它们也垂直,但是非要我证明出来,我就往往束手无策。又比如现在你人在北京,而我在济宁,我们之间困难重重,虽然将来多半会在一起,但是你要问起我眼下怎么办,我就没办法回答你。也许要作一条延长线,但那样一条线,要怎么安排才好,我现在还没有头绪。可是不管怎么说,我都相信你我始终一心。
说到这里就要打住,开始和你聊聊文艺。为什么先表白这几句呢?因为从实用的角度说,文艺非但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反而是最不要紧的事。我不想被你看成是避重就轻,或者不务正业的人。正事我当然懂,就是不想说而已。其实文艺也是正事,只不过形式不同。文艺有比兴的作用,例如古时候的男人想女人,他却说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些跟想女人看似毫不相干,但如果不是想得狠了,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所以他并没有跑题。我跟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谈文艺,也是这个道理。我跟你谈文艺,好像是要气你,因为文艺八竿子也打不着你,但如果不是爱你爱得狠了,激发出了上进心,我也体会不到文艺的深意,所以我也不能算胡说。事业心和文艺心都是我的心,你怕它们兵分两路,我理解你,但是它们没有。文艺心是事业心的办公室主任,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事业心不爱抛头露面,文艺心就出来打点打点,一个是里子,一个是面子。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礼乐风景吧。假如世上人人都有一说一,那未免太没意思了,而且也分不出远近亲疏。我感觉,越是亲密的人,就越该说些私房话,最好是别人听不懂的暗语。我观察过很多人,他们处世之道,不过是有时候多说些,有时候少说些,对自己人多说些,对外人少说些,对讨厌的人干脆什么也不说。我认为这种状态并不理想,理想应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叫自己人听得明白,外人一知半解,讨厌的人糊涂。文艺就有这样的好处。
以上的重点是,我爱你,也爱工作,这两样特别关键,可这两样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我再说,就显得迂了,我得说你不知道的,那就是文艺。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讨论审美趣味,发在了豆瓣上,结果骂我的回复翻了六页,客气的说我是审美霸权主义,不客气的直接骂傻逼,为此我反省了一段时间。所以,我的文艺观也未必正确,关于这一点,理应说清楚。
我对文艺的理解是由浅入深的,是个逐步成熟的过程。万事开头难,不论什么,总是先入门,后开窍,但在具体实施中,则因人而异。有的是家学渊源,有的是高人点化,但也有的是失足落崖,误吞了灵芝仙草、雪域金蟾之类的东西,一路坎坷而来的,我就属于后者。我是从比较作品的优劣入门的,但开窍较晚,直到我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文艺是被设计出来的。说是设计也行,说图谋也行,说运筹也行,说捏造摆布也行,总之不能有一丝一毫理所当然的感觉。假如有人把文艺当成一种天然正直本色的东西,那他就基本告别文艺了。比如我爸爸,他这人很正直,有一天瞥见我在看武侠片,就说你看这干嘛,净是胡编瞎造。当时我年纪还小,被他这么一说,心情就很沮丧,但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就是知道,我也不敢。后来慢慢明白了,文艺本质上就是做作、狡猾、诡诈的。文艺就是要胡编瞎造(这个胡编瞎造没有贬义),有时候我们意识不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编的太好了。
朱光潜先生谈咬文嚼字,曾举李广射石的例子,这个例子很好,我也用一用。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此一句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矢,视之石也,他日射之,终不能入矣。”此句出自《汉书·李广传》。少了几个字,味道就薄了。
王若虚在《史记辨惑》里说,史记中“凡多三石字”,当改为“以为虎而射之,没镞,既知其为石,因更复射,终不能入”。或改为,“尝见草中有虎,射之,没镞,视之,石也”。朱光潜先生说,经他这么一改,原文中因失望而放弃得很斩截的意味没有了,变得索然无味。的确是这样。
另外还有唐朝卢纶的《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他们说得都是同一件事,只是描述有所不同,有的是个别字眼的出入,有的是文体上的区别。但我们不难看出,同样的话,换了不同的人说,感染力就差得远了。可见文艺的优劣,与原料无关,全凭各人的手段。故事本身不是文艺,讲故事才是文艺,就像女孩子的自拍照,多好看的脸蛋也不能叫文艺,那些照片也不能叫文艺,只有拍照时的角度、光线、色彩、构图、立意这些东西才叫文艺。而这些东西都是作出来的,不管看上去多么自然。女孩子拍了照,修一修,传上去,就希望看图那个人以为她美得出于天然,美得理所应当,但我们从文艺的角度去想,就不应该上她的当,而是要多体察她的良苦用心,玩索她的小伎俩。
好的文学家经营语言,就像女孩子对待自拍照,没有个不上心的。汪曾祺的文章好看,有些人瞧他写得朴素平淡,就以为他是信手拈来的,其实根本不是。有一次王安忆遇上汪曾祺,说您给《沙家浜》写的词儿真好,如“垒砌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汪说,其实“老子的队伍才开张”那句才好,尤其是“开张”两个字用得好。从这件事上我们可以知道,汪曾祺的精致是具体入微的,只不过安排得熨帖,不露痕迹罢了。有人对精致的理解比较片面,只能看到花哨的精致,看不到素净的精致,至多认为素净和花哨是平起平坐的两种类型,就像女孩子出门,考虑是穿花裙子好呢,还是穿白裙子好,似乎全看心情。但我们评论文艺不能用挑裙子的办法,因为艺术价值不能看心情决定。看心情就没法讲道理,不讲道理就没法沟通,不沟通就没法进步,不进步就没有意思。这是文艺的路线问题的斗争,但大部分人没有选好,这也是为什么宋朝的天青釉卖不过清朝的粉彩瓷的原因。
下面分析汪曾祺的文笔,我从他写的《豆汁儿》里抽出来一小段,按照原意,又重写了一遍,你自己比较一下。
卖熟豆汁儿的,在街边支一个摊子。一口铜锅,锅里一锅豆汁,用小火熬着。熬豆汁儿只能用小火,火大了,豆汁儿一翻大泡,就澥了。豆汁儿摊上备有辣咸菜丝——水疙瘩切细丝浇辣椒油、烧饼、焦圈——类似油条,但作成圆圈,焦脆。卖力气的,走到摊边坐下,要几套烧饼焦圈,来两碗豆汁儿,就一点辣咸菜,就是一顿饭。
再看我写的:
卖熟豆汁儿的在街边支起一个摊子,用小火熬上一锅豆汁儿,火可不能大了,豆汁儿一翻大泡就澥了,所以非得是小火才行。豆汁儿摊上预备着各种小吃,辣咸菜丝(即水疙瘩切丝儿浇辣椒油)、烧饼、焦圈(像油条,手镯型的,炸得焦脆)。有卖力气的来了,往摊边一坐,要上两碗豆汁儿、几个焦圈,就点儿辣咸菜,就算吃了一顿饭。
经我一改,意思还是原来的意思,但原文中清朗隽秀的感觉不见了,变得平庸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呢?因为掌控语言的能力有高低。原文中的布局、字眼、气口、韵律,全让我改没了。比如前半段的句眼,在一个“澥”字上,头里短句催着走,最后在“澥”字上顿住,就像戏台上的马童翻着筋头出来,在最后一声锣音上定住,显得又干净,又漂亮,这一下准有碰头好。这就叫作有板有眼,不是胡写的。文章后半段,收在“就是一顿饭”,这五个字,不但把事儿说清楚了,而且表达上够精炼,念起来不懈不滞,又富有情趣,可以引起读者联想,想到日常生活,因此回味无穷。
可能你要问了,这样不是太不较真了吗?不是太累了吗?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我也不能反驳你,只能说说我自己的经验。
《新龙门客栈》你一定看过,是一部经典武侠片,修复版上映的时候,我去影院看了。以前看过了那么多遍,很多台词都会背了,是再熟不过的,可是看到邱莫言拜佛那一场戏,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邱莫言从佛窟的栈桥上走下来,头戴斗笠,身挂褡裢,手提宝剑,行色匆匆,石壁是土黄色的,栏杆是朱红色的,愈显得女侠鲜明紧俏,忽然站住,抬头看一眼天色,一句话也没说,牵着马就走了。我在台下都看呆了,这么好看的场面,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回家以后,我又重新下载这片子,想好好再看看这一幕。原来有两个版本,大陆公映版只有88分钟,这一段被删掉了。法二区DVD版有这一段,但我看了之后,总觉得不如在大银幕上出彩,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时间不对。这一幕,不论在电影院看,还是在电脑上看,表面时间当然是一样的,拢共不过几秒钟。但是电影院的画面大,电脑的画面小,同样看邱莫言从山上下来,我们眼神移动的距离是不一样的,所以心理时间就有差距。从电影院里看,眼睛好像不够用,目光追着看,因此邱莫言走得就慢些,看得也真切,就容易动情。从电脑上看,目光一瞥就全看过来了,一切尽收眼底,邱莫言下山就显得快,还没看清呢就闪过去了,完全是一个过场,也就不能动人了。
我画了个示意图,大概是这样的。邱莫言拜佛这一场戏,就是删了也不妨碍剧情,也不会觉得少了什么,即使看过了没留意到,也没有关系。只不过失去了一种美好的体验,有一点可惜。我讲这个故事,无非想说,同一个作品,看一遍和看很多遍是不同的,随便看看和仔细看是不同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审美的时候如果不够敏感,就会错失很多细节,感受也势必要打折了。
你知道我喜欢听戏,我听戏的兴趣是听录音、看录像培养出来的,所以一开始只喜欢唱腔,对表演就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我第一次去现场听戏,是前年在北大讲堂听那场昆曲雅集。从现场看,大不一样,一切细微的感觉都好像放大了十倍,水袖垂下时的重力,翎子摆动时的弹性,都变得那样强烈。苏昆的王芳演牡丹亭寻梦,走圆场的时候,脚尖把裙边踢得一起一落的,那样有节律,好像裙子有了呼吸,一收一放,一收一放,像活物,像一只水母,太美妙了。梁谷音演义侠记戏叔,一条红手绢,只捏一个角,任它贴着裙子垂下来,再拿脚尖去挑逗它,那种黏腻,那个浪劲,真是太销魂了。我是自此方知表演的魅力。
再比如王叔晖画的西厢记连环画,我从小就很喜欢。今年人美社出版了王叔晖的原稿,我一看才知道,和那些小开本的画册根本是两种东西。原稿的精美令人叹为观止,每一笔线条都那么精神,像白蕉画的兰草,天然茁壮,潇洒磊落。相比之下,连环画上的线条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那种肌理质感就差得远了。我由此想到孟小冬的唱腔来,现在唱余派的,和孟小冬比起来,大概就是连环画和原稿的差距吧。
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经验。说明有的时候,某样作品我们虽然看过了,但还是和没看一样。反而会有某某名气怪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印象。这是坐井观天而不自知,自己把自己耽误了。说到这里就又要说回到文艺的实用性,实用就在,我们可以用文艺作品锻炼出眼力,再用这样的眼力去看生活,如此一来,即使每天干的还是有限的几件事,但是感受则自有无限的诗意和精彩。
今天就写到这儿。有道是是亲者不能不顾,不是亲者不能相顾。也许我说得不对,但还是忍不住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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