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年前,老杨以两三万的价格买下山上一户农家小院。小院占地约有半亩,三间主屋,另外东西各一间配房,偌大的院子。房子、围墙,全部是就地取材来的山石建筑而成。老杨以白菜价买下后,做了内部装修和局部改造,俨然山间别墅一般,外表坚固朴实,内里温馨宜居。
这样的所在,羡煞了我们这帮朋友。周末无事,几个家庭一约,带着孩子便奔赴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房子坐落在半山腰一处平地,驱车从县城出发约半小时便可到达山脚下。最近几年,村村通工程的实施,使得上山的路容易了很多。车子蜿蜒而上,行驶大约十分钟,有一块宽敞的空地,被我们这些人平整后当成了停车场。杨哥计划下一步把这个小型停车场用水泥硬化,方便下雨天停车。
把车子停下,取出各家带来的东西,再徒步攀爬十分钟左右,就到了杨哥的小院。站在院子里,可以清楚看到来时的山路曲曲折折,远远看去真就是羊肠小道。春天,漫山遍野的树呈现出鹅黄或墨绿色,返青的草地上,点缀着不知名的各色小花。空旷的山坳里,偶尔传来各种鸟的叫声和山鸡的打鸣声,打破了山的宁静。秋天时候,孩子们顺路采摘的山枣山楂等各种野果,一边吃一边不小心洒落到路边的草丛里。
但在孩子们看来,那些好看又好吃的野果,远不如山伯讲的故事吸引人。于是每次上山都会问:我们这次会不会遇上山伯?
孩子们嘴里的山伯,是老杨的一个远房表亲,老杨应该喊他表舅。我们这里的习俗,无亲不叫舅,叫舅是骂人。所以我们这些人不能跟着老杨喊舅,就都喊老伯。因为常年驻山,后来都称谓他山伯,以区别与普通老伯。几个三五岁的孩子听到了,也跟着我们喊山伯,喊过后又转脸问大人,什么是山伯。虽然一再教他们应该是爷爷。无论喊什么,山伯都愉快地答应。
待我们停顿妥当,一帮大老爷们在院子支起桌子打扑克,我们几个姐妹到山上转转,春天挖荠菜、野菜,秋天捡落到地上的栗子核桃,有时运气好还能捡到一窝山鸡蛋,或者捡到形状特别中意的山石,放到杨哥院子里做装饰用。这时几个孩子便归了山伯看管,用他的话说“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三四个孩子被山伯一个人带的妥妥当当,比在我们这些亲妈身边都开心乖巧。
当我们带着一兜山货回来,还没进院,大老远就闻到院子里飘出的香味。鼻子尖的李姐凭香判断,有时是小鸡炖蘑菇,有时是铁锅炖大鹅,有时是地锅小山羊,无论什么,都是老伯自己家养的。山伯一边照看着地锅里的炖品,一边给孩子们讲着故事。几个小孩小燕子一般围坐在山伯跟前,叫见我们回来也不打招呼,晃着山伯腿催促:山伯快讲啊,快讲故事,别理她们。山伯笑着抬头招呼我们洗手吃饭。这时候锅里浓郁的香味早已勾引地每个人肚子开始咕噜噜叫。我们一边洗手,一边听山伯讲的故事,无非是狼来了或者是庙里来了个叫“刚才”的调皮孩之类的,我们小时候耳熟能详的故事,孩子们却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候,山伯也会让我们这些大人重温下小时候的乐趣。秋冬季节,在院子外空地上挖个坑,上边用土块垒起来。山伯做这些的时候,吩咐我们去附近捡些枯枝树叶之类的易燃物,然后放到刚才垒好的洞里烧。烧得火候差不多时,把地瓜放进去,把刚才垒的土洞推倒,烧热的土块把地瓜覆盖得严严实实。约莫个多小时,挪开温热的土块,地瓜的香味就飘了出。一边吹气一边咬上一口,顿时满足了味蕾对所有甜味的渴望。
这几个孩子向来对吃的少有兴趣,往往看我们吃得意兴盎然,他们却感觉索然无味,对于山间美食浅尝辄止,几口饭菜勉强下肚,然后纷纷离桌去找山伯要故事。山伯借口给孩子讲故事,从来都不与我们一同上桌吃饭。待每个人酒足饭饱,意兴阑珊,孩子们有的趴在在山伯膝上,有的躺在山伯怀里沉沉睡去。
02
因为对每次的打扰和劳烦深感过意不去,每个月,我们几个家庭都会自愿凑一部分钱给山伯,由杨哥转交。开始他坚决不收,说给你们这些孩子们做点饭心里也高兴,整天在山上冷冷清清,你们一来整个山都热闹起来了。
呵,感觉山伯的话好有诗意。
后来看我们给得坚决,山伯便不再推辞。其实仔细算算的话,除去每次来供给我们的吃喝,给山伯的钱剩不下几个。几次意欲多给,山伯坚决不要。
哈,一个给得坚决,一个拒得坚决。
十年前那会儿,每次都是山伯自己来给帮忙做饭,以为他独居。后来熟悉了,便把他媳妇带来一起帮忙。方才知道她媳妇是哑巴,山伯让我们喊她哑婶,担心我们觉得有点不礼貌,山伯说村里人都这么喊,于是我们跟着也喊哑婶。哑婶干净利落的一个人,看样子比山伯年轻好多,和山伯一样,慈眉善目的老人模样。
哑婶每次见到我们,点头笑笑,便进到东边的厨房忙乎去了。有哑婶干了山伯的活,山伯就成了“全职”孩子王,带孩子们去院子外的山地里捉蚂蚱,捕蜻蜓,玩累了,照旧是讲故事哄孩子们开心。
爱讲故事的山伯,有时也会给我们讲他年轻时的故事。在我看来,这可比他给孩子们讲的那些故事曲折动人。
山伯年轻时住在山下的小镇上,祖上开客栈,家境尚可。可到了山伯这一辈,家里兄弟姊妹多,确切说是姊妹多,只有山伯一个男丁。家境穷困潦倒,拖到三十了,山伯还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七五年那年,河南发了一场大水,不少人逃难到山东。其中哑婶,就是那时跟着母亲一路要饭到了山伯家里,当时山伯家虽然一贫如洗,可善良的山伯一家还是收留了哑婶母子。那时哑婶只有十七八岁,用山伯话来讲,那是出落得非常标致,唯一遗憾是不能开口讲话。
山伯一家收留了哑婶母子后,给她们在大门里的过道里搭了一张床,虽然简陋,但对于颠沛流离了很长时间的哑婶母子来说,相当知足了。那时交通也不发达,她们母子就这样住了下来。后来哑婶母亲见山伯年近三十还没有成家,就有意想把女儿许配给山伯,又担心人家介意女儿是哑巴。其实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山伯和哑婶早就互生情愫。所以当哑婶母亲挑明心意后,这段姻缘就定了下来。
后来好几年过去,随着改革开放到来,山伯家重操祖业,开起了饭店,日子也随之一天天好起来。
可好几年过去,哑婶却一直没有生育孩子,这让山伯的母亲很是着急甚至恼火,香火可不能从山伯这里断了。于是山伯母亲硬生生拆散了感情很好的山伯和哑婶,给山伯另娶了一个女子,把哑婶安排到山上的羊圈里。山伯和哑婶他们现在的家,就是原来羊圈的位置。
在这期间,哑婶的母亲去世。
遥想当年,寂寥的夜晚,哑婶一人立在半山腰,眺望着异乡的万家灯火,心里该是何等落寞孤独和忧伤!
山伯新娶的媳妇很快怀有身孕,就在一家人满怀喜悦迎接新生命到来之际,山伯的媳妇失足掉到水库里淹死了。
山伯母亲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几个月后郁郁而终。
随着新婚媳妇和母亲的离世,愚昧的人们众口一词,都说山伯命硬,克死了妻儿和母亲。甚至是往日相熟的人,为避“煞气”,见了山伯也立刻皆做鸟兽散。饭店生意自然也黄了。
山伯愤懑怒加伤心,盘掉了饭店。搬到山上重新和哑婶生活在一起,一直到今天。
03
回头想想,我们与山伯和哑婶的交往也快十年了。当初腿脚麻利的山伯,最近几年越发的有些懒意,其实也是快八十的人了,哑婶也年近七十,虽然两人身体还很硬朗,但毕竟岁月不饶人。
每次知道我们上山,他们老早就站在半山腰,大概就是父母盼儿女回家的那种心情吧。有好几次,看着他们在风中翘首以盼,见到我们顿时开心得像个孩子,此情此景,让人动容。
最近几年,我们很少再让他们帮我们做饭。可他们和家里的父母一样闲不住,能忙乎着给我们做顿饭,看着我们吃得不亦乐乎,对他们来说仿佛是件特别开心的事。后来也就由着他们忙去了,只要不是很费体力的活儿。
无儿无女的山伯和哑婶,我们早把他们当成亲人一般。我们甚至约定,当他们生活不能自理时,由我们想办法来安排他的生活。当然这个打算从来没有告诉他们,免得过早给他们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常常想起:深情不及久伴。这句话用到我们几个家庭的关系上好像也恰如其分。在平平淡淡中一起走过了近二十年的光阴,见证并参与了彼此生活中的风风雨雨;与山伯哑婶,我们也是相互陪伴、温暖了这么多年。
这份相依相守的情意,由起初的锦上添花,演变为生命里无法割舍的部分。让本来孤单的人生之路充满温情和阳光。想对他们说:因为有你们,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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