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焚
宋慈此刻站在韩成家的院子里,不知所措,两眼无神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韩成,以及韩成面前用白布盖着的两具尸体。
从建宁回来之后,宋慈就与韩成分别了,可走在回家的路上,宋慈总感觉心神不宁的,他放心不下,于是就转身朝韩成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宋慈就看到有几个五大三粗的人从对面走过来,与他擦肩而过。宋慈顿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于是就跑着向韩成的家赶去。离得还有一段距离时,宋慈就看到了高耸的火焰和漫天的黑烟。
宋慈赶快捡起旁边的两根竹杆,递给韩成一根,两人一起向火舌扑打。经过两个人的努力,他们总算把火打灭了,可是茅草房的一面墙已经烧开了一个大洞,一部分房顶也已经烧没了。屋子里早先已经被那帮人弄得乱七八糟,仅有的柜子和桌子也都被打翻在地,韩成的娘躺在床上,睁大着双眼。
宋慈扶着韩成来到屋子里面,韩成趴在娘的床边,老娘躺在床上,瞪着两眼,张着嘴,胸口快速地起伏着。
“娘,您没事吧娘?”韩成无力地呼喊着。
韩成的娘把头缓缓地转过来。
“你说,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让我们韩家遭受这样的报应?”韩成的娘有气无力地说。
“娘,都怪孩儿,孩儿不该答应她去做工的,都怪孩儿,孩儿不该去告状啊!”
“我跟你说过,别跟人家争什么理,你就是不听,你、你这个逆子啊!”
韩成的娘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娘?娘!娘……”
宋慈赶紧上前切人中,切了几下感觉无效之后,又改切右手中冲穴,还是没有反应,最后切右脚的涌泉穴,可韩成的娘依然是一动不动。宋慈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博,明白已经回天乏力,就冲韩成摇了摇头。韩成痛哭起来,晕倒在地上。
宋慈找来了一辆牛车,将刚刚救醒过来的韩成带到了自己家里,为他治了伤,医了腿。韩成在床上醒来之后看见宋慈,不尽悲从中来,是因为后悔去上告,还是因为悲痛委屈无处宣泄?恐怕连他自己也难说得清楚。
韩成坚持要回家安葬母亲和妻子,宋慈只得用牛车把韩成又送回了家。在韩成家,宋慈把韩成老娘的尸体搬出来放到院子里,和王氏的尸体放在一起。韩成忍着疼痛跪了下去,再次痛哭不已。
宋慈的心里五味杂陈,没能为王氏洗冤,现在又害得韩成的娘也死了,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宋慈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有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有人之前已经报告了县衙,这时县衙来了几个人,仵作检验后说韩成的母亲是病死的,然后他们就走了,其他的他们一概不问。周围的邻居们一起帮韩成安葬了母亲和妻子王氏,还帮韩成把家里的物品都整理起来。他们每个人走之前都告诉韩成,让他要想开了,你娘走了也好,她不用再在地上受苦了,让韩成自己好好种地干活,再娶个媳妇回来,好好过日子,人活着不就这么回事嘛。
宋慈看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了,就也准备要走。
“宋老爷,能再帮小的一个忙吗?”
“你要……”宋慈此时已不忍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不,不告了。”
韩成默默地低下了头,眼睛里似乎失去了最初见宋慈时的光华。
“我只想求宋老爷再去和县官老爷说说,求他老人家让林员外给我个活儿干,咱们跟人家都说不上话儿,县官老爷说话肯定管用。我这腿现在成了这副德行,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去别的地方人家也不要我了。林老爷家是咱们这里最有势力的人家,他经常会做一些善事,我娘子的事他如果觉得有亏欠,肯定会答应的。但要是我去求林员外,恐怕连他的面也见不着。”
“好吧。”宋慈叹了一口气。
宋慈走在去县衙的路上,心里始终难以平静。就这样放过他们吗?我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宋慈还是难以释怀,他决定等韩成稳定下来之后,再告诉他,自己决定一个人去福州替他上告,一定要让凶手伏法。
几天之后,在林员外家的庄院外面,伙计们正在卸着货物。
这是一座三进的庄院,院内雕梁画栋,奇石珍木数不胜数。柱子上的花纹雕刻得十分细腻,从廊柱中间走过,如同飘浮在彩云之间。墙壁上的彩画也十分精美,画中每一朵花的花瓣,都是由浅入深,经过四层晕染而成,形态极尽变化,每一朵花造型都各不相同。
林员外祭拜了自己卧房门口的武财神之后,来到了东厢房,却看到林万鑫正抱着一个女人有说有笑。
“混帐!你又去哪儿弄来个不清不白的女子?”
林万鑫赶紧起来,让那女子先回去。
林员外等那女子走后,用手指着林万鑫骂道:“你这个逆子啊!要再惹出什么祸来,为父可不再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唉呀!爹,不会了,出不了事。”
“你成天就知道在外面鬼混,结交一些狐朋狗友,你就不能干点正事吗?”
“我怎么没干正事?咱家哪年收租,我这些朋友们没帮上忙的?你怎么尽往坏处想,就不会想我点好的?”
“好好好,你有能耐,不过,你也该收收心了。告诉你个事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事,最近这些日子,你给我老实一点。”
林员外看儿子掏起了耳朵,不禁更加生气了。
“哎!你听见没有?”
“知道了。”
林万鑫一边说着,一边还在掏耳朵。
“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都怪我对你太娇惯了!罢了,外面现在正在卸东西,你去给我看着点,给家里做点事情。”
“好,父亲大人!”林万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扭回头偷偷地白了林员外一眼,小声说道,“这老东西,真是事儿多。”
大门外正在卸一些货物,佣人们都在把货物往林家后院搬,韩成由于一条腿上有伤,只能拿着东西一瘸一拐地走。林万鑫看到后,来了兴致。
“嘿!有意思嘿!”
林万鑫这时正憋着一肚子的气,于是就走过去伸出脚拌了韩成一下。韩成顺势摔倒在地上,不过在摔倒之前,韩成把货物举了起来,没让东西摔着。韩成想站起身,继续搬东西,却感觉有一只脚踩在了自己的脑袋上,他只好把货物先放在旁边。
“等一下!你把我家的东西摔了,该怎么办?”林万鑫瞅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韩成说道。
“大爷,没摔着。”韩成笑着说道。
“老子说摔着了就是摔着了!”
“摔着了,是摔着了。”韩成仍然是一脸笑容。
“该怎么罚?”
“大爷您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跪着!”
韩成赶紧爬起来跪着,依旧是一脸的笑容。
林万鑫一挥手,一个家丁搬来了一把椅子,林万鑫一屁股坐在了上面,然后把一只脚抬了起来,鞋底正对着韩成的脸。
“看,大爷我的鞋底脏了,该怎么办?”
“大爷您说,小的照办。”韩成笑着说。
“舔干净!”
“好。”
说着韩成就一本正经地舔了起来。
“嘿,比狗还听话,看见没有?”
林万鑫大笑起来,旁边的人也都陪着一起笑。
“好了!”林万鑫把脚放了下来,“记住以后要是再犯错,老子可还要罚你,记住了吗?”
“大爷,小的记住了。”韩成笑着说,“大爷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便是。”
林万鑫往外走着,心里想:“这小子还挺伶俐的嘛!”
今天是上元佳节,家家户户都洋溢着节日的氛围,富裕的人家大红灯笼早就高高地挂了起来,贫穷的人家也要找张红纸做一个小红灯笼。在这建阳县,最热闹的还要数林家,因为明天林家的小儿子林万鑫就要成亲了,林员外安排了要演三天大戏。
林家在庄院外面的空地上建了一座戏台,戏台上下的木板上都雕刻着各种花纹,仔细观察,能看出上面刻的是形态各异的花鸟鱼虫。戏台顶上用竹杆撑起着一个大彩球,彩球下边连着五色锦缎,飘荡在空中。
今天是第二天演戏了,建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来在前排就座,附近的老百姓们也都跑过来凑热闹,宋慈本来是来找韩成的,可是人太多了,找来找去都没有找见,于是就也跟着看起了戏来。刚开始先演了一段傀儡戏和一段皮影戏,然后换了背景,演了一段歌舞戏,接着就是重头戏——《双渐苏卿》诸宫调,最后演了一出滑稽戏,惹得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韩成等人搭建戏台时出了不少力,前面演戏的时候,他们就在戏台的后面休息。戏台的后面还有个后台,韩成他们此时就在这后台的后面,一边休息,一边喝点小酒。林家带了许多酒放在这里,是让请来的客人们喝的,既然他们出了不少力,就让他们也喝一点。
这时林万鑫偷偷地跑到这里叫韩成,韩成就起来跟着林万鑫走到个没人的地方。现在韩成和林万鑫已经混熟了,韩成成了林万鑫的小跟班,两个人的关系好得不得了。
“你昨天说的事都办好了吗?”
“办好了少爷,今天我跟那个您看中的跳舞的女子说了,说东家觉得你跳得好,今天戏都演完了之后要单独赏赐你,让她演完之后在换衣服的后台里等着。等戏演完了,您去就得了。”
“好!等戏散场了,我先躲着,你就跟我爹说我带着人收拾场子呢,收拾完了就回去。然后你就在外面给我看着点儿,知道了吗?”林万鑫脸上显出淫色的笑容。
“知道了少爷,我都照您说的办。”
“好,机灵点,老爷我重重有赏!”说完林万鑫就高兴地回到前面去了。
戏散场了,看戏的人们纷纷离去,演戏的俳优、伶人们到后台换装后也都各自离去了。这时林员外找不着林万鑫,却看到旁边的韩成在把酒往后台搬,想到最近这些日子里经常见他和林万鑫在一起,就向他打听林万鑫在下落。
“少爷安排人正收拾场子呢,他估计运着一批东西先回去了,过一会儿估计会再来。”
“嗯,好,知道干点正事也好。你要是在这儿见着他了,就让他赶快回去,不用他管收拾的事儿了。”
“是,老爷。”
“还有,那些酒别放在后台,不安全,没地方放的话,就也先运回去吧,明天再运过来。”
“知道了,老爷。”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东西也收拾完了,天也已经黑了下来。韩成从后台出来后,在外面点着了一只火把,这时林万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怎么样了?”
“爷您看!”韩成指着后台说道。
林万鑫看到后台有微弱的光,知道肯定是点着小蜡烛,心想肯定是那小女子正在等着自己呢,于是心花怒放,掀开布帘,一头就钻了进去。韩成跟在后面,似乎也准备进去。
宋慈想着在散场之后找韩成会比较好找,可他找来找去还是没找到,天一黑就更不太好找,因此想着不如明天再来吧,明天早点过来应该比较容易找得到。他绕过戏台,走到了戏台后面的一条路上准备回家,却看到不远处的戏台后面有个人正拿着火把站在那里,宋慈定睛一看竟然是韩成,心想总算找到你了。
但宋慈突然意识到韩成的表情不对,而且他注意到刚刚进了后台的那个人似乎是林万鑫,此时韩成正拿着火把也要往后台里面进。
“韩成!”宋慈赶忙喊道。
韩成扭过头,看着宋慈。
“韩成,千万不要!”宋慈似乎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宋老爷,多谢了,您的恩情小的来世再报了。”
说完韩成就冲进了后台。
林万鑫钻进后台之后,左看右看却不见人影,只闻到有浓重的酒味飘荡在屋子里面。正在他纳闷之际,一股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林万鑫扭头一看,靠近门口的戏服已经烧了起来,由于被洒上了酒,旁边的衣服和能烧着的东西也很快被引燃了,韩成正拿着火把挡在门口,对他怒目而视。
惊恐成分的林万鑫,拼了命地往门口挤去。韩成点燃了门口的布帘,然后一把抱住林万鑫,把他挡在了里面。林万鑫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外挤,却始终无法推开浑身是火、挡在门口的韩成。
韩成一走进后台,宋慈就赶快从旁边的路上跑了过来,但这时火已经烧起来了,门口的布帘也已经点着了火。宋慈想把两个人从火中拉出来,但后台里面倒了很多的酒,一阵风吹起,火呼地一下从后台冒了出来,把宋慈掀翻在地,火焰也顺势蔓延到了前面的戏台上,很快顶上的彩球也烧着了,五彩锦缎在烈火中飘荡着,化为灰烬。
火中早已不见了人影。
一股股热浪直冲过来,使得宋慈已经无法靠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都消逝在烈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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