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对于繁华的大城市来说也许只是夜晚的开始,但对于这个位于极北的海边小镇来说,却已是深夜。斜顶的矮房如雨后的蘑菇般一簇簇挺立在空洞地啸叫着的夜风中,里头是一笼笼黑甜的梦。
今夜的风似乎比昨日更凶了些,却依旧掩盖不了那一声吱呀轻响——一页木门被轻轻推开,继而一盏昏黄的灯光从屋内的黑暗里游了出来。
持着那柄灯的是一截从黑色袍袖底下探出来的白色手臂。这位掌灯人朝着夜空呵出一团白雾,静默了片刻,反手推上身后的门便一脚踏进雪里。
风把暖灯撞得左右摇曳不止,玻璃的活动在这静得纯粹的夜里敲出星星一般清脆的细响。被风扯得东歪西倒的光堪堪罩着掌灯人,随着富有节奏的踏雪声,裹挟着那黑色的身影朝着森林的方向渐行渐远。
森林的另一端,在那条通往下一个小镇的路的路口,孤零零地矗立着一间还亮着灯的酒馆。哨子般的风声里,悄无声息的酒馆诡谲如魔女的驿站,勾引着来自异乡的旅人。
掌灯人拾阶而上,抬手轻叩木门。因过于瘦削而凸显出来的指节一下下磕在门上,令人惊疑那一排看上去脆弱如陶瓷的骨节会不会在下一秒碎掉。幸运的是,在这一惨况发生之前,门从里面打开了。
“来了啊。”屋里的那人开了个门便转身往回走,眼皮都没掀一下,似乎完全不在意来者是谁。掌灯人约摸是习惯了,既没有介意对方毫不客气的的态度,也没有表现出作为访客应有的拘谨,只是举起手中的灯盏往木桌上轻叩两下。灯应声而灭。
屋内的灯光不甚明亮,显然这家酒馆已经结束了今天的营业。圆形木桌和小圆凳已被酒馆主人收拾整齐,凳子围着桌子一圈摆好,看上去就像一朵朵开在木地板上的花。每张桌子上方都吊着一盏朴素的灯,然而此时只剩中央的那盏还亮着。灯下的桌面上立着一个白瓷花瓶,里头插了一束新鲜的花。
放下熄灭了的灯盏,来者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头半长的黑发。帽顶上的积雪啪嗒一声滑落到木地板上,转眼间便化作一滩水渍。
“嘿Afra!”垫了个小凳子站在柜台后的酒馆主人放下了手中正在擦干的杯子,不满地叫道,“你知道弄湿木地板有多麻烦吗?”
“我建议过你很多次,Truda,开酒馆的话就不要用木地板。”罪魁祸首——名叫Afra的女孩子耸了耸肩。
酒馆主人Truda翻了个白眼,从小凳子上跳下。Afra看着对方那矮小的身影如同跳水般瞬间没入柜台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笑什么笑!”Truda从柜台后转了出来,双手叉腰朝Afra叫唤,“你不过勉强比我高一点点!”
“什么高一点点,是高出一整个头!”Afra笑得更开了。
闻言Truda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问道:“说起来外面又没在下雪,你怎么搞的?头上肩上都是雪啊。”
Afra愣了一下,半晌才似是很不情愿地撇嘴道:“走过林子的时候被树杈上的积雪砸了。”
Truda仿佛扳回一局般大笑,下一秒笑声呛在了喉咙里——她看着Afra斜眼睨向肩上的积雪,接着很嫌弃似的抬手拂去。木地板上瞬间又多了两滩水渍。
“你看我掐不死你!”Truda几乎要跳起来了。
然而最终谁都没有去管这些水渍,事实上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个放肆笑闹的契机;而对于她们俩而言,闹得翻天跟静到走神都是与彼此共处时的常态。就像现在,俩人正安静地靠坐在一起,丝毫看不出刚刚互相较劲时的热闹。
“今天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吗?”Truda瞄向身旁的好友,看到对方低垂的眼睫下夹着一丝明显的疲态,心下已然清楚,嘴上却还是不饶人地挖苦,“皇家学院的首席荣誉生?”
“闭嘴,别提这个。”显然Truda戳中了她的痛点。只见Afra抬头深吸一口气,一副丧气到极点的样子,道,“管一个偏远的海边小镇,事务能有多少?只是天气坏,骨头又痛了。”
“哎——呀。”Truda仰天长叹,“瞧你这副样子,像个刚成年的人吗?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的,老来光顾我的那位酗酒大叔都比你强。”
Afra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太差劲了。
“按你这毕业成绩就算不继续进修也可以在王都当个安逸的文官,非得自告奋勇地来这种地方受苦么?”Truda的语气里多了点埋怨,Afra知道,那是她的好友在真心实意地为她考虑。
于是她顺着Truda的话打了个哈哈,好让这个真性情的姑娘别再为自己担忧:“我不来这儿,怎么认识你嘛。况且我是真喜欢这儿才来的,倒也谈不上是受苦。”
“对对,统务官大人说的是。”Truda也不是第一次在Afra这儿碰软钉子了,只能无奈地服软。但她毕竟是个心思活络的女孩子,眼珠一转又狡猾地笑道,“我是管不了你,不知道你们那位药剂师可不可以呀?”
话音刚落Afra的脸更苦了点:“她都不知道我今晚跑过来了呢,要是被她知道了肯定又得挨一顿唠叨……”
Truda闻言心情大好:“还真是一物降一物,看来那位药剂师和我会很合得来。”
Afra两眼一翻,正要以“我要是不能来你可就少了个跟我这种智者交谈的机会”来反驳的时候,酒馆的门忽然被擂响了。夜深人静的,这略显粗暴的敲门声非常突兀,以至于俩人同时愣了愣,接着迅速思考会不会其实是风把门给摇响的。
门还在兀自震响,有点放空自我的Afra仿佛突然被惊醒,细细地“噫”了一声。相比之下,Truda简直生出了一股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气势。她腾地起身,大步跨过去,哗啦一下扯开了门。穿梭在街道上的寒风一下子灌进来,撞得吊灯摇曳不止。
在屋里纷乱窜动的光影的映衬下,门外那人显得格外冷峻。只见来人朝Truda直直伸出魔爪,钳住她的衣领往上一提,像拎小鸡崽一样把她从门口挪开了。
而后那人大吼:“Afra——!”
完了。正在往桌下钻的Afra僵了僵身子,最后还是选择乖乖退出来,边退边尴尬地抬头笑道:“Lynn……”
紧接着砰一声巨响,Afra抱着撞到桌底的头低声哀鸣。
“大冬天的晚上跑出门,还穿过整片树林跑到这儿来,”那个名叫Lynn的女孩子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俯视Afra,双眼危险地眯起,“痛不死你真是算走运的了。”
Afra欲辩无言,只能装作头撞得特别特别疼的样子,垂着头不停揉着。
“敢这么放肆的话就不要让我看见你连那么一丁点阳光都要搬着椅子去追,躺着晒个太阳都跟一条鱼干一样!”Lynn继续教训,但这头的Afra还没什么大动静,那头的Truda倒是突然噗哧笑出声。
本来Truda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首先一见面就被那样拎起来,是个正常人都会恼怒,Truda更加不能例外;可接下来Afra被完全压制的模样又让Truda感到如报了大仇般的舒爽。直到听到“一条鱼干”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笑了。
她这么一笑,另一头的那两个人便直勾勾地盯了过来。三人尴尬地安静一阵后,Lynn转向Truda,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也得多晒点太阳,这样能长高。”
这回轮到Afra笑了。
两头兼顾不过来的Lynn极其无奈,捏住额角长叹一声,道:“你俩谁都行,给我一个能接受的解释。”
于是三人围坐在圆桌前,Afra滔滔不绝地给Lynn解释,而Truda则在一旁偷偷打量Lynn。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药剂师啊……Truda有点后悔刚刚拿她来开玩笑了。太危险了,这跟拿撒旦来打趣有什么不同?
如此想着,Truda把视线转到Afra身上。真是奇怪,Afra是三人里唯一一个会魔法的,还是皇家学院的首席荣誉生、小镇的统务官,怎么在Lynn面前就能怯成那样呢?
此时Afra已经以极其煽情的手法向Lynn描述完自己有多么思念好友,经过多么激烈的内心挣扎才决定悄悄跑出来,她们的相聚和聊天又是多么愉快等等。Lynn听毕理解地嗯了一声,并且表示再有下次,就地喂狼。
撇下怨念不断的Afra,Lynn又和Truda围绕Afra的各种尴尬时刻展开了深入交流。事实证明,有个有趣的共同话题确实能让沟通变得更加容易与轻松。
总而言之,Truda当初说的那句“看来那位药剂师和我会很合得来”确实是对的;事实上她们仨都在这个萧瑟的寒夜找到了一种名为相见恨晚的暖意。她们谈了很多,从Afra在学院里的趣事,Truda开店时遇到的怪人,到Lynn环游王国寻找药草时的奇遇。她们甚至讨论到了未来与邻国——Lynn有一半的邻国血统——开战的可能。而曾经离王国的中央权力很近的Afra,以及见多识广又较为了解邻国的Lynn,都不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抱乐观态度。
不过这和现在的她们没什么关系。此刻这三人不过是普通的魔法师、酒馆主人和药剂师。她们一头热地聊天聊到困乏得不行,挤成一团摇摇晃晃地走进Truda的房间,才发现那张小床睡不下三个人。这下她们清醒了些。考虑到Afra的身体原因以及其他种种,最终主人Truda成了打地铺的那个。
理由是Truda是个开酒馆的,比剩下的俩人都更应该活得像个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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