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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寅吉日一眨眼就到了，果然跟大巫师的占卜结果一样，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白云状若鱼鳞，被绚烂的朝霞染得五彩缤纷。
午后，起云峰下陆陆续续聚集了差不多一万人。那里有个楚倾襄王时期修筑的大型祭台，就是竹婆婆找到的那个。大巫师蛮强说此地的天地灵气极为充沛，最适合举行禳灾大典。
围观的黔首把祭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三千郡兵披坚执锐，维持现场的秩序。他们装备精良，军容严整。再看本地的县卒，甲衣老旧、兵刃也磨得不够光亮，根本没法相提并论，遭到黔首们毫不客气地嘲笑。
执法丞、卒史、县令端坐在祭台的一侧，竹婆婆因救治全县吏民有功，也被奉为上宾。令史甲、乙、丙等人率兵拱卫，一个比一个紧张。我师父带着亲自挑选的五十精兵，在围观人群中不断巡逻，随时戒备可能出现的骚乱。
太阳落山后，星空璀璨，火光冲天，禳灾大典开始了！经过筛选的三百六十一名巫者，以大巫师蛮强为首，穿着楚巫特有的装束，戴着狰狞的面具入场。他们念着神秘兮兮的咒语，跳着张牙舞爪的巫舞。老实讲，真没有我巴蜀将士常跳的巴渝战舞好看。
这一趟下来，搞了好几个时辰，蛮多士卒都有点打瞌睡了。听我师父说，他去找竹婆婆的时候，看到令史甲站着打鼾。令史丙看到我师父过来了，赶紧让令史乙把令史甲叫醒。令史乙下脚挺黑，踢到了令史甲的尾巴骨上，据说他痛了好几天。
言归正传。好不容易等到焚烧祭文的吉时。我师父听到司仪召唤，就带兵把封存的血书祭文抬过去，足足十二个大箱子。
大巫师蛮强在众目睽睽下，吃了那个什么鬼“仙药”，顿时五脏六腑发热，仿佛烈焰焚身，解开了巫袍往边上一甩，露出了如铜似铁的肌肉。我师父看得很真切，他的前胸、后背有多处被虎爪抓伤的旧疤，肩头上也留着虎牙的咬痕。
蛮强手舞足蹈，频频长啸，宛如发狂的猛兽，左手持羽扇猛扇风，右手挥舞雕着凤凰头的桃木杖，把象征邪祟的陶人俑击得粉碎。紧接着，他又穿上巫袍，开始高声朗诵祭文，诵完后向祭台下的羽扇。二十四名身强力壮的青年巫师把箱子抬到火堆旁，将一卷卷血书祭文投入火中。
事毕，蛮强又高声为所有死难者祈祷，言行极尽虔诚。突然，周围的山林中突然涌出无数鬼火，从四面八方飞向祭台。三百多名巫者齐声欢呼，举袖如云。在场的黔首们无不惊愕，纷纷跪拜，不停叩头。
不料，一声虎啸从林中传来，久久回荡。训练有素的三千郡兵瞬间结阵，一千人把官吏与巫者围在中间，两千人用大盾把黔首们挡在身后。黔首们手持火把围成一团，警惕地盯着草丛与大树后。
只见黑黢黢的林中凭空出现一团大大的红色火球，映出了老虎的身影。这老虎的两眼亮如夜明珠，体格比前些日子示众的死虎更庞大，身上挂着着四团蓝色的鬼火，红色大火球也飘到了它的头顶上。
有人吓得尖叫：“死老虎变厉鬼来杀人啦！死老虎变厉鬼来杀人啦！”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若不是郡兵的大盾牌像墙一样拦着，搞不好很多人会在逃跑时相互拥挤踩踏，要死人的噻。
这时，有个机灵鬼在人群中大声喊：“怕个锤子，有县丞李二郎在，就算有十头老虎都照打不误。”事后才晓得，这事是令史甲干的。县令赶他到前面来顶着。
马上有人附合道：“对头！对头！李县丞一定能降伏这老虎鬼！”
有人起了头，大伙很快反应过来了，先是零零碎碎地喊“李县丞，快打虎除害噻！”，后来化作一句震天响的号子——“李县丞，雄起！李县丞，雄起！”
数千人异口同声，那气势地动山摇，连老虎都被吓退了一步。但百兽之王不甘示弱，铆足了劲长啸一声，把人群镇住后，继续不紧不慢地靠近。郡兵们举弓就射，但夜色正浓，远不如白天有准头。
那虎左右躲闪，急停转向，对着阵型最松散处来了个猛冲，一下就把盾墙撞开了口子。还没等后排的郡兵补位，老虎已突入阵中，掀翻了不少人。虽然没有撕咬人，但也横冲直撞，吓得军民纷纷逃散，眼看就要兵败如山倒了。
在这紧要关头，我师父让手下的精兵们展开队形勉力制止溃逃，手提九尺铁箍大棒独自上前，与虎对峙。
一人一虎相持，慢慢转圈移动。就在大家都把心提到嗓子眼时，老虎突然开口说话了。
“嗷～～李二郎，李二郎。嗷，老子有冤情，要告一个恶人，你可敢一听？”老虎的声音戾气十足，传得很远。据说当场被吓尿裤子的黔首多达数十人。
“有啥不敢的！”
我师父把大棒往地下一插，钻土两寸深。他不顾劝阻，在旁人的惊叫声中走到老虎跟前。老虎俯下身子，甲士们以为它想跃起攻击，正要用箭射。我师父大骂道：“住手！你们在爪子（做啥子）？惊风火扯的。人家老虎只是要伏地拜谢我。你们看到。”
他伸手抚摸老虎的百会穴……嗨，老虎有没有百会穴，我也不晓得，反正他是这样跟我讲的。反正老虎四爪伏地，无比温顺，俨然俯首称臣了噻。围观的人们啧啧称赞：“不愧是巴蜀水神老李公的娃子。”
我师父面向人群高呼：“我晓得父老兄弟姐妹们敬畏鬼神，但我今天要大家见证一下，人案，我李二郎办得；鬼案，我也办得。再恶的厉鬼，本县丞照样秉公办理，有冤必平，有罪必诛。”
他回身指着老虎肃然道：“你有没有冤情，我听后自会定夺。若是控告不实，我管你是老虎还是厉鬼，大秦律令都要判你个诬告反坐。”
老虎呲牙道：“臣不敢欺瞒小李公，不敢冒犯人间律令。臣要状告的恶人，正是大巫师蛮强。”
事关重大，我师父赶紧派人把大巫师蛮强、执法丞、卒史、县令和竹婆婆等人全部请来，他要当众审理此案。不知为何，蛮强此刻浑身发冷，把虎皮裹在巫袍之外。竹婆婆手中多了一个大坛子。
老虎瞪着蛮强说：“就是这个大巫师，暗中指使手下害死丹凰里庶人莽莽一家三口与巫师癸。陆县丞也是他害死的，他还想借刀杀人阻挠竹婆婆继续调查。金蝉蛊之祸的罪魁祸首就是大巫师。”
“大胆孽畜！为何要污蔑老夫！”
老虎骂道：“贼人，你以为自己到处在背后挑灯拨火，就没有人晓得了吗？你在祭坛下养了很多毒蜂，打算今夜就全部放出来，把全城的人都蛰一遍，让大家自相残杀，再送对岸的敌军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你好歹毒！”
“孽畜，你你你……嚼牙巴骨（胡说八道）！”
“我族的耳力远胜凡人。你家离老子不到四里远，啥子阴谋密谈，老子都听得明明白白。”
“没有证据，你还不是想啷个编就啷个编。”
“他没有嚼牙巴骨。证据在这儿！”只见竹婆婆把手中的大坛子解封，往地上倒出一堆死掉的毒蜂。“这是在你家后院搜出来的。这种毒蜂的毒会让人致幻发狂，还能提前催动人体内有金蝉蛊。祭坛下面有没有，挖挖看就晓得啰。”
蛮强大惊，回身一看，郡兵正在动手搜查祭坛，所有的巫师都被郡兵围住了。“你们亵渎太一神，会遭天罚的！”他咆哮着想冲回去，被老虎挡住了去路。
老虎说：“莽莽在起云峰采药，意外撞见了你的弟子往水源里投蛊毒。他不懂巫术，本来被你的弟子糊弄过去了。可是你不放心，就找到以前的手下用毒蜂暗算莽莽一家。”
“你妖言惑众！”
“巫师癸还以为你是好东西，发现是你哪个以前的手下捣鬼，就去请你主持公道。这个不信任官府的人，至死都不晓得是你派人杀了他。”
旁观的人群大惊失色，对蛮强投以质疑的目光。蛮强冷冷地说：“你说的这些，都死无对证。”
“嗷~~他们就在我身边，这四位就是。这团红火球儿便是陆县丞的魂魄。他们啥子都告诉我了。”
老虎身边的五团鬼火瞬间变得很激动，围着大巫师蛮强乱飞。蛮强举起桃木杖就打，竹婆婆来不及出手，红火球与四个蓝色鬼火都被打得灰飞烟灭。她和老虎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
令史丙跑过来向执法丞、卒史和县令报告：“祭坛下果然有装毒蜂的箱子。”
我师父问：“大巫师，你还有啥子话说？按照大秦律令，你死罪难逃。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律令可以镇鬼祟么？”
“哼，多年苦心，功亏一篑。不过，你想治老夫的罪，还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老夫养的毒物，可不止你们搜出的这点点。”
他掏出一根骨笛，吹奏出刺耳的怪曲。数不尽的蜈蚣、毒蛇从草木石缝中钻出。士卒与黔首们着急忙慌地用火把和兵器应付，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被捕的三百多名巫师也借机反扑，场面极其混乱。
蛮强得意地说：“妖女，可还记得三十年前夜郎竹林一战？”
竹婆婆勃然变色道：“你就是昔日助庄蹻攻破夜郎的南楚大巫巫宝？”
蛮强狂笑道：“改头换面的人不止你一个。可笑我俩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硬是没有早点发现彼此是仇人。老夫本来只想让你当个替死鬼，哪晓得瞎花狸撞到死耗子，你还真是夜郎大巫妪！要不是那该死的老虎，还有该死的李二郎，你早就挨砍脑壳了。”
竹婆婆掏出一根竹哨，吹出一阵鸟叫声。山林震动，一大群猫头鹰在夜空中聚集成群，随即俯冲下来，准确地啄死了一条条毒虫。郡兵与县卒士气大振，反叛的巫者们很快败下阵来。大巫师蛮强的弟子与手下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
蛮强见势不妙想逃，往南有老虎挡道，往西遭到竹婆婆的阻拦，往北是逐渐迫近的执法丞和卒史一行人，往东跑更要命，对上了我师父。
我师父劝降道：“蛮强，不，应该喊你巫宝。你现在是耗儿啃菜刀——死路一条。再搞鬼搞怪负隅顽抗，就地正法！”
“不降！”蛮强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乃堂堂大巫，岂能受困于尔等凡夫俗子。”狡猾的他来了个声东击西，佯装攻向我师父，却调头甩出一只涂了毒的匕首暗算竹婆婆。只见一道白光飞向竹婆婆的胸膛，老虎大吼一声，化为人形推开了竹婆婆，自己却中招了。
竹婆婆震惊地扶住他说：“倮倮，你啷个变成老虎了？不对，你是老虎变的？你中毒了！莫动！”
老於菟甩开竹婆婆的手，不顾血流如注，上前冲着蛮强大喝道：“巫宝，老子还以为你早就死在夜郎竹林了，没想到你也活到。看来老子那次咬得太轻了，就应该一掌拍碎你的脑壳。”
蛮强浑身一抖，尖叫道：“你你你……你就是当年那头把竹若兮救走的於菟？你还活着？老夫早该想到，於菟就是於菟。”
“你果真是夜明珠蘸酱油——宝（傻乎乎）得有盐有味。”老於菟嘴角的血越渗越多，却笑得很灿烂。
我师父说：“长者，可否以后再叙旧？拿下这个首恶，你就能立功减刑了噻！”
“再减不也还是难逃一死？算了，小李公说啥子，老朽就做啥子。”
“李二郎，竹若兮，还有你这头孽畜。老夫身上的疤，我师尊和十二名南楚大巫的命，这些旧账，还有新仇，老夫做鬼都要拉你们一起！”大巫师蛮强又掏出一瓶药，全倒进嘴里，顿时头上青筋暴起，皮肤红如烙铁，浑身的肌肉在不断膨胀。
竹婆婆大叫：“不好，是五丁拔山散！不能让他药效发作，否则……”
老於菟没等她说完又变回虎形，将蛮强扑到在地。虎掌拍裂了大巫的颅骨，虎牙刺进了仇敌的肩颈。可蛮强仿佛丧失了痛觉，力气大到把四百多斤的老虎都抱了起来。他摸到了刺在虎身上的匕首，拔出来一阵猛戳。
染毒的虎血与蛮强的血混在了一起。双方互不相让，抱作一团，在地上滚了很久。最后老於菟被压在下面，蛮强挣脱了虎牙，肩膀被撕开了一大块。他已麻木不仁，一手卡住老於菟的脖子，另一手抡起匕首向虎心刺去。一道寒光闪过，飞出去的却是他的胳膊。
我师父的剑，沾过许多凶兽的血，刚涂了竹婆婆给的奇药，削弱了蛮强的毒性。他第二剑斩断了蛮强卡老於菟脖子的手腕。哪晓得老於菟趁机反扑，死死咬住蛮强的咽喉。
“长者，他翻白眼了。你松开他，我还没问他啷个解你的毒咧。你快松开他，我保证亲自砍他的脑壳，同归于尽不值当哈！”
可惜老於菟，不，活了百余年的巫山虎性子倔，硬生生把大巫师的脖子整个咬断了。他呲牙笑道：“反正都要死。老朽宁可留个全尸，也不想挨你……砍脑壳。我死后，皮子一半留给……阿竹，另一半……给你。”
尾声
斯越人讲到这里，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还沉浸在某段回忆中。
段守常问：“后来呢？”
骆乙丙见斯越人还在沉思，就替他答道：“这故事我听过。大巫师蛮强虽死，尸体逃不过车裂以徇。其他落网的叛乱巫者，重则枭首、弃市，轻则沦为巴郡盐场砸石头的官奴。”
东门进达说：“俺想起来了，去年到那个县讨一味奇药，有个村子叫‘竹贤里’，莫不是因那竹婆婆得名？”
“对头。”
北郭彪问：“竹婆婆说只认识老於菟十年，为何老於菟自称是‘看着阿竹长大’？”
斯越人说：“竹媪年少时，曾在山中救下一只奄奄一息的老虎。”
召子虎问他：“那虎就是老於菟的真身？”
“对头。”
“他咋伤成这样？”
斯越人还在回忆，骆乙丙插嘴道：“那一年，楚将庄蹻率七百兵马，游猎于黔中，擒杀虎豹熊罴共二十七头，唯独巫山虎逃脱。他左掌的就是被宛地铁矛刺穿的。越人兄，我没记错吧？”
“呃……对头。”
北郭彪问：“所以老於菟突袭南楚巫师，救下夜郎大巫妪，不光是为了报恩，也在为自己报仇？”
“对头。”
召子虎说：“那他入秦之后，为啥不跟早点竹若兮相认呢？”
斯越人摇头道：“你问我，我问哪个噻？”
黄允升拊掌道：“老虎生性谨慎，喜欢独行。於菟公先用二十年练习做人，八成是不想让竹媪晓得自己是虎，要以人的身份接近她。不过如此一来，就成了白头见老妪。”
斯越人摸了摸下巴，点头道：“搞不好就是这么回事。”
“我还有个疑问。”召子虎挠了挠后脑勺说，“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小李公岂不是在以真鬼真妖对付装神弄鬼！这算是律令赢了，还是鬼神赢了？”
斯越人又陷入了沉思。喝得微醺的黄允升抓过酒坛子说：“洞庭郡与巫黔郡相邻，据我所知，如今的巫黔人敬畏律令，却也还是崇尚巫鬼。只不过原先是信故楚大巫，后来把小李公尊为新的神灵使者。”
段守常说：“鬼神由人心而生，人心需要鬼神。若非如此，孔夫子也不会说要敬鬼神了。”
“守常兄，说话不能只说半截。”端木贤笑道，“孔夫子说的是‘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这鬼神，当‘远之’还是要‘远之’的嘛。人事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这话，斯越人点头道：“我师父说过，‘凡有道之国，以律令匡正人间，使阴阳二界不失序，虽鬼祟不敢为非，违者必诛之’。既然人心思鬼，不喜欢纯粹的大道，他也只能用这个法子让‘鬼神’不伤人了。他还说……”
抱歉，我从白天忙到深夜，实在太困，不小心睡着了。他们后面还聊了什么，我一概不知，只隐约听到有个蜀郡口音一直在说“对头，对头，对头”。
在那个甲子夜，我好像还做了个很长的梦。我梦见李二郎披着亮闪闪的金盔金甲，手捧一张漂亮的虎皮，塞到了死而复生的老於菟手中。他说：“长者，回巫山了噻！”
瘦小的老於菟把虎皮往身上一裹，化作一头斑斓猛虎，消失在氤氲缭绕的巫山十二峰深处，徒留一声虎啸在滚滚峡江两岸回荡……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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