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年度同性影片《卡罗尔》上映之时，我正在伦敦，因此得以不费周章而轻易买到随便一家影院的票去加入这场话题狂欢中——说狂欢可能是有点过，因为我周围的中国人圈子既不感兴趣，也鲜少讨论；但舆论给我的感受大抵如此。所以那之后，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却又一直觉得太浅薄，太娱乐；直到读了原作才终于觉得，有些感受不落到纸上，终究无法释怀。但话又说回来，对于个人，无法释怀也未见得是坏事：固然鸡蛋是越放越臭，酒却是越陈越香的。我希望这篇迟到了两年的小文字也可以是一杯酒，不见得有旁人饮，足以慰我自己的风尘也就够了。
这本书的出版颇为波折，作者本人原将书名定为《卡罗尔》，但后来又更名为《盐的代价》，电影上映后，终于又得以以《卡罗尔》之名面世。至于为什么是“盐”，比较官方的解释是这个：
“Ye are the salt of the earth: but if the salt have lost his savour, wherewith shall it be salted? It is thenceforth good for nothing, but to be cast out, and to be trodden under foot of men.”
——Matthew 5:13, Bible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三节）
盐是代指珍贵的“调味品”，对于生活而言，如爱情，如欲望，如希冀，然而对书中的两位女主，卡罗尔和特芮丝而言，为这一点点珍贵的调味品，她们要付出的是巨大的代价。
然而她们无法回头。
回头，对卡罗尔来说是女儿的抚养权、贵妇的优渥，对特芮丝来说是熟悉的圈子、安定的生活；然而对卡罗尔来说也是虚伪和谎言，对特芮丝来说更是衰老和轻贱。书里有一个颇有趣的人物出现了好多次，罗比谢克太太，她是法兰根堡百货公司的老员工；她既不重要，也没什么特色，然而她作为一个意象不断出现在书中。她既是一个“驼背的狱卒”，又是一个与其他售货员别无二致的普通妇女，被生活的艰辛折磨得憔悴而畸形。特芮丝的惧怕，与其说是惧怕她，不如说是惧怕她作为镜子映照的未来的自己。如果卡罗尔没有出现，如果特芮丝未曾冲动而勇敢地寄出那张明信片，那么或许多年以后，她们就会变成另两个罗比谢克太太——既是狱卒也是囚徒，既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然而幸或不幸的是，她们没有。盐的代价固然昂贵，然而一旦尝过了那鲜活的滋味，她们又怎能回到那乏善可陈的生活中去呢？
这部书没有太多激烈的冲突，对情与欲的描写也极少且克制，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欲罢不能。两人之间的化学反应一开始多少是出于卡罗尔有意的招惹，但玩火者必自焚——更何况卡罗尔并不是玩玩而已。所以在全书的结尾，特芮丝成了一个“新的人”；做出寻找卡罗尔的决定对她就像从头来过，就像“重新再度首遇卡罗尔”。而卡罗尔的反应则是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举起手臂快速挥动，急切地向她打招呼”。“特芮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卡罗尔”——这个表达真的很妙，一个成长成“新的人”的特芮丝和一个急切、惧怕失去的卡罗尔，爱情让她们的势力地位掉了个个儿，王车易位。就是这一幕让我觉得这并不是一部以同性恋为噱头的小说。爱情使人变得盲目而惧怕失去，这是任何恋爱的通行法则。
然而同性恋又是书里不容忽视的因素，是本书的最大冲突。卡罗尔和特芮丝出去旅行时，哈吉雇佣的私家侦探一路尾随，拍录下“罪证”传回纽约，他得意洋洋地自称自己“只是在工作”，然而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特芮丝“可以感觉到他内心有一股欲望，想要把她们拆散”，原因是“他知道她们两人现在已经在一起了”。这是这个之前一直懵懂的女孩第一次体会到一件事：整个世界已经准备好要与她们为敌。书中并没有用过于戏剧性的天崩地裂的场景来展现这种冲突，然而——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啜泣。——艾略特《荒原》）
接下来卡罗尔问特芮丝：“亲爱的，你愿意原谅我吗？”这是她们第一次认真地讨论这份爱意味着什么。而我觉得也是这一次让卡罗尔的骄傲有所转变；此前她一直想自己解决一切问题，而不肯承认她也需要特芮丝的帮助。然而在面对这一令人绝望的时刻时，反倒是看似弱小的特芮丝展现了更为坚韧的智慧：“我认为，爱上你绝对不会毁掉一切。”显然卡罗尔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她对于“自己勾引特芮丝”一事有着强烈而隐蔽的负罪感。
负罪感——简直是与身为同性恋这一原罪一同与生俱来的压力。即使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已达到27个，即使澳大利亚最近刚以61.6%赞成的民意调查通过了同性婚姻法案，即使在影视文学作品中同性恋和异性恋得以一样地被描述、被表达，然而针对“异类”的恶意从未止息。且不说远在拉丁美洲的“矫正性强奸”，中国又有多少“治疗诊所”、谈同色变？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协会的《电视剧内容制作通则》仍历历在目：
“第五条：电视剧中不得出现下列内容：
（六）渲染淫秽色情和庸俗低级趣味：
2. 表现和展示非正常的性关系、性行为，如乱伦、同性恋、性变态、性侵犯、性虐待及性暴力等；”
然而这不是任何行政命令可以解决的。因为这本不该是一个问题。对许多人来说，如果从未尝过盐的滋味，那么寡然无味地度过一生也并不是个不能接受的选择。可是一旦尝过——
那便是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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