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一句话,“灯下不观色”。是说在某种特定的灯光下,不管灯有多亮,我们都看不出东西的真实色彩。那如果没有阳光,只能在灯下看,怎么办呢?答案是:换不同的灯光,多看几回,我们就能大概猜测出真实的颜色。
想读懂一个人也是一样。不能只看他的高光时刻,更不能只看他的个人表达。我们得尽可能把他还原到他参与过的所有棋局之中。正如山本耀司所说:“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
比如李鸿章这个人。如果你看他对自己的描述,他一生中只有几件大事:“予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好像他所有的精力都只在中国的棋盘上。
其实甲午战争失败之后,李鸿章进行了一次环球旅行。从1896年三月中旬到十月初,他先后访问俄国,德国,荷兰,比利时,法国,英国,美国等欧美八国,行程九万多里。这是清朝这个级别的官员第一次出国访问。他扰动的棋局可绝不限于中国这个棋盘。在欧洲所有军火商都知道来了大买主。
李鸿章享用的那节豪华车厢,由德国军火商弗雷德里克·克虏伯提供,供他整个旅行使用。他的远道而来,令全欧洲的军火商雀跃,这可是远东最大的买主。
李鸿章在德国的那些天,整个柏林为之兴奋:这个前直隶总督权力大得很,要为刚刚被日本人打败的中国军队配备武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一份大订单!德国Kladderadatsch和UIK,两份报纸轮番出漫画,有趣!
李鸿章坐在由一大堆工厂烟囱放出的烟云上,脚下是一堆堆钱袋。这边的山头上,裸体的古罗马商神梅屈尔,沐浴着也变成钱袋的太阳光,正引领着欧洲人民走向战争争取订单的战场。走在最前面的是法国和德国,一个手里拿着火药,另一个拿着最新型的装甲舰;跟在后面的是奥地利,俄罗斯和英国,提了一篮商品;再后面,西班牙手里是一只巨大的哈瓦那雪茄;意大利则拿了一包通心粉。
漫画的解说词是这样一句:“东方的敌人来了,欧洲人民,拿起武器准备战斗,把你们最珍贵的商品卖给他!”——边芹:《文明的变迁:巴黎1896·寻找李鸿章》
李鸿章可不知道自己在欧洲人心目中的这个地位。据说他随身的行李中还有一只活鸡,带这个是怕自己在欧洲吃不上鸡蛋。一个局外人突然闯入了一个陌生的房间,主人是殷勤还是傲慢,其实有自己的理由,客人则往往是懵然无知。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李鸿章一路游览,一路发表见解,他自己是推心置腹,坦诚以待。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些话当地人听在耳朵里做何感想。比如李鸿章参加了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礼,当时现场发生了踩踏事故,造成了近2000人死亡,史称“霍登惨案”。李鸿章发表了一番评论。
当时的俄国总理大臣维特伯爵回忆说,李鸿章见到他后,仔细向他打听有关消息,并问维特:“是否准备把这一件不幸事件的全部详情禀奏皇上?”
维特回答说:“当然要禀奏,而且我相信在这一惨祸发生后已经立即禀奏了。”
哪知李鸿章听后紧连连摇头对维特说:“唉,你们这些当大臣的没有经验。譬如我任直隶帝总督时,我们那里发生了鼠疫死了数万人,然而我在向皇帝写奏章时,一直都称我们这里太平无事。当有人问我,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疾病?我回答说,没有任何疾病,老百姓健康状况良好。”
然后李鸿章又自问自答道,“您说我干嘛要告诉皇上说我们那里死了人使他苦恼呢?要是我担任你们皇上的官员,我当然要把一切都瞒着他,何必使可怜的皇帝苦恼?”
对此,维特这样写道:“在这次谈话以后,我想我们毕竟走在清朝前头了。”——赵省伟:《西洋镜:海外史料看李鸿章》
那李鸿章就是一个愚昧的官僚吗?当然不是。来看一段李鸿章在美国对记者发表的演讲:
只有将货币,劳动力和土地都有机地结合起来,才会产生财富。大清国政府非常高兴地欢迎任何资本到我国投资。我的好朋友格兰特将军曾对我说,你们必须邀请欧美资本进入清朝以建立现代化的工业企业,帮助清朝人民开发利用本国丰富的自然资源。
但这些企业的管理权应掌握在大清国政府手中。我们欢迎你们来华投资,资金和技工由你们提供。但是对于铁路电信等事物要由我们自己控制。我们必须保护国家主权,不允许任何人危及我们神圣的权利,我将牢记格兰特将军的遗训。所有资本无论是美国的还是欧洲的,都可自由来华投资。——郑曦原编:《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下册)
在刚才的三段材料里,我们换了三个坐标系来看同一个李鸿章:在欧洲的军火商眼里,他是一块肥肉;在俄国的政治家眼里,他是一个过时的官吏;在美国记者眼里,他是一个见识超群的政治家。把所有这些坐标系拼接起来,才能看到一个立体的李鸿章。
读书的时候,尤其是读传记的时候要警惕一件事:一位传记作者因为常年研究专主,在理智上,他要强调专注的重要性,否则,这本传记的价值何在?在情感上,他会不自觉地替传主文过饰非,因为没有人愿意长期和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共处一室。所以要了解一个人,只看他的传记是远远不够的,要注意他和同时代各种人物的交往。
以前我(罗振宇)狠狠地读过一段西方文学理论、流派、作家,一时间熟得很。比如浪漫主义:从英国的拜伦、雪莱、济慈,到法国的雨果,到俄国的普希金,再到德国的歌德、希勒、施莱格尔兄弟,我都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对他们各自的作品和成就也算是粗有了解。但是因为没有能力读原作,这场莽撞的知识之旅似乎也就只能到这了。
直到我(罗振宇)翻开了一本书,海涅的《论浪漫派》,看到了其中的一段话:从耶拿到魏玛,有一条林荫道,美观的树上结着李子,盛夏干渴之时,吃起来味道好极了;施莱格尔兄弟经常往返于这条路上,他们在魏玛和枢密顾问封·歌德先生交谈过几次,歌德总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外交家,他平心静气地倾听施莱格尔兄弟谈话,赞许地微笑着,有时请他们一同进餐,偶尔也给他们帮一个忙,如此等等。他们也想接近席勒;但席勒为人正直诚实,不愿和他们有什么瓜葛。——〈德〉海涅:《论浪漫派》
这段话给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对啊,他们虽然是作家,但也是人啊。是人就有社交圈,有社交圈就有鄙视链。单摆浮搁地看施莱格尔兄弟,那他俩就是:德国浪漫派的奠基人和倡导者、耶拿学派创始人、早期浪漫主义刊物《雅典娜神殿》创办人、剧作家、莎士比亚著作的德语翻译者,等等,全是光环和标签。但是海涅把这兄弟俩和歌德、席勒这些前辈的关系说出来了:歌德与他们保持礼貌的距离,席勒则对他们敬而远之。
到今天我也不清楚施莱格尔兄弟到底是怎么得罪的席勒。但是有这寥寥几句话就够了。后来我(罗振宇)去德国法兰克福参访歌德的故居,坐在他家的庭院里休息,望向歌德在二楼的工作室,仿佛看到了他既宽厚又狭隘的目光。
一个个大人物唱罢登场,每个人都雄心万丈。但他们的现实舞台其实逼仄得狠,在很多个瞬间,他们甚至可能就是邻居。他们可以对彼此视而不见,或者绝口不提,但总有些有心的写书人会记录下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
二月开始了:纽约的“军械库展”引发了现代艺术的大爆炸,马塞尔·杜尚展示了“下楼梯的一幕”。之后他的境遇越来越好。
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精彩处处有,尤其在维也纳。一些女人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面前袒露自己的灵魂,每小时100克朗。
与此同时,阿道夫·希特勒在维也纳流浪汉之家的休息室里,给圣斯蒂芬大教堂绘制动人的水彩画。亨利希·曼在慕尼黑写《臣仆》,在弟弟家庆祝自己的四十二岁生日。厚厚的积雪还未消融。
第二天,托马斯·曼买地建房。里尔克继续受苦,卡夫卡仍然犹豫,但是可可·香奈儿小小的帽子店扩大了经营。
奥地利的皇位继承人弗兰茨·斐迪南大公坐着他金色轮辐的汽车飞驰过维也纳玩着他的铁路模型,担心着塞尔维亚的暗杀。
斯大林第一次遇见托洛茨基——在同一个月,那个后来受斯大林委托刺杀托洛茨基的男人在巴塞罗那出生。
1913真是不幸的一年吗?
——〈德〉弗洛里安·伊利斯:《1913:世纪之夏的浪荡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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