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者以道自重,不可应召。王者当知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孟子正要出门去朝见齐宣王,齐宣王的使臣来了,说:“我本应该来见您,但是感冒了,不能吹风。如果你肯来朝,我便也临朝办公。不知道能让我见到你吗?”
孟子听了使臣的话,见齐宣王托疾不来,召他去。本来自己要去的,一召,反而不去了,说:“不幸得很,我也生病了,不能上朝。”
孟子为什么又不去了呢,因为孟子在齐国的身份,是请来的王者之师,不是臣子,所以他和齐宣王之间的礼节,纵然不是师生之礼,至少也是主宾之礼,不是君臣之礼,宾师可以去朝见君王,但是不可以应召,应召而去,那就是臣子,那说话的位势、分量都低了。说话没分量,说了也白说,所以他不能去,想去也不能去,因为去了不如不去。
第二天,孟子要去东郭大夫家吊丧。公孙丑说:“老师昨天才跟齐王说您病了,今天就活蹦乱跳出门活动,不太好吧!”
公孙丑没理解孟子的意图。孟子称病不去,正愁齐宣王不知道他是装病。齐宣王知道他是装病,便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知道孟子要什么。齐宣王不知道,这病就白装了。所以孟子正要大张旗鼓的参加公开活动,让齐宣王知道他没病。公孙丑却不懂。孟子也没法跟他说,就拿话给他堵回去:“昨天生病是昨天,今天好了还不行吗?为什么不能去吊丧?”
为什么孟子不能跟公孙丑明说呢?因为只可意会,不能明说。说出来,就是对齐王真的冒犯了。但是孟子不说,徒弟们不懂,就惹出后面的事情来。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齐宣王那头,听说老师病了,派医生来探视。医生到了孟子家,孟子却去了东郭大夫家,孟子的计划就要实现了,医生回报,孟子出门了,齐宣王就会知道,哦,原来他没病,是不肯应召。
但又有一个不懂事的出手了,孟仲子,大概也是孟子的门人弟子,也有人根据他的名字,猜测他是孟子的弟弟。孟仲子看谎言被识破,慌了,就圆谎说:“昨天有王命让老师去上朝,但老师生病了,没能去。今天病好些了,就赶紧上朝去了,现在应该在路上,我不知道到了没有。”
孟仲子这头打发了医生,那头就赶紧派了好几个人上街去堵孟子,跟孟子汇报情况,说:“您一定不要回家,赶紧去上朝!我已经让医生禀告齐王,您在上朝的路上了!”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孟子以道自重之意,本来想警悟齐王,但自己门人弟子都不能理解,如何能传达到齐宣王那里去!一台好戏,给两个笨徒弟演砸了,越描越黑,孟子也没招了。上朝,他不愿意去,回家,那边喊他千万别回。他也不能跟弟子们明说,因为故意不去这事,只能齐宣王自己理解,如果自己说出话来,说我是装病故意不去,这话传了开去,那又是无礼了。
没办法,孟子顺道就到景丑大夫家投宿。
景丑知道孟子不应召这事,就批评他说:“人之处世,内而家庭,则有父子,外而朝廷,则有君臣,这是人伦之大者。父子以情相爱,故主于恩,君臣以礼相待,故主于敬。我看见咱们齐王,对老师您真的是很尊敬,但是却没看见老师您对我们齐王尊敬啊!”
孟子说:“哎!您这是什么话!我看整个齐国,也没有比我更尊敬齐王的!人臣敬君,不在于礼仪上周旋,而在于大道理上明白。整个齐国,没有一个人跟齐王讲仁义之道的。他们都认为仁义是不美好的吗?非也!他们心里都在对自己说,齐王只知道有功利,他根本不配,也不会听取仁义之道!内心对君王道义上的否定,这才是最大的不敬!而我呢,不是尧舜之道,我是不会跟齐王说的。所以我说,最尊敬齐王的是我。您不知道事君之大道,所以才会说我不尊敬齐王。”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 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
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景丑说:“不,我不是说这个。礼经上说:‘父亲召唤,唯而不诺,缓应曰诺,疾应曰唯,唯一声,起身就去,不能说,诺,马上就来。君王召唤呢,不能等车驾准备好,也是起身就走,那准备车驾的,他自己准备好赶上来,我再上车。’这都是礼节。这回您本来自己要上朝的,听到齐王召唤,反而不去了,这于礼不合吧?”
孟子说:“哦,原来您是说这个。闻命而趋,是臣子事君的常礼,以道自重,是君子立身之大节。以前曾子说过:‘晋楚两国的财富,我们是赶不上的。但是,他有他的财富,我有我的仁,不禄而富。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义,不爵而贵。我为什么觉得比他少了点什么呢?’如果没有道理,曾子能说这话吗?大概是有点道理的。天下所尊的,大概有三样:爵位、年齿、品德。朝廷尊崇的是爵位,乡党尊重的是年齿,辅佐一世,治国安民,尊重的是品德。齐王虽然爵位至尊,但是在三尊里面,论齿论德,我占了两条,他怎么能凭着一条来轻慢我的两条呢?
“凡是大有作为的君王,一定有不应召的臣子。我不应召,不是为了自己托大,而是要齐王懂得屈己下贤,隆礼待士,欲有所商榷,一定自己枉驾就见,亲访其谋。没有这样尊德乐道的态度,就不足以有所作为。
“所以商汤对待伊尹,先向伊尹学习,然后再以他为臣,于是几乎不费力气而王天下。齐桓公对待管仲,也是先向管仲学习,然后再以他为臣,于是几乎不费力气而霸诸侯。今天的天下,地丑德齐,丑,是类,差不多,各国土地大小差不多,行为作风也差不多,谁也不能超出于别国之上。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各国君主,都喜欢听从自己的人为臣,而不懂得用自己应该受教的人为臣。商汤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都不可以被召唤,何况连管仲都不愿意做的我呢?”
孟子讲的,还是曾子说过的道理:“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把臣子当老师用,能王天下;把臣子当朋友用,能霸诸侯;把臣子当马仔,只用听话的,呼来喝去,就要自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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