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与华书房#华杉注四书《孟子》【22】

不要去对自己根本控制不了的事情焦虑恐惧，不要私心太重，老觉得什么东西是自己的不能失去。要无我，想想别人需要什么，我能为大家做点什么，我能对社会有什么贡献。万事关键是理念，是态度，不是计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可怜可恨之处，就是没有端正的态度，还天天在那儿筹划计策，最后无非是自取灭亡。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滕国是周朝一个弱小的国家，地方大概就五十里而已，周围的齐国、楚国，都是地方千里的大国，要灭他，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滕文公问孟子：“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楚两个大国之间。我的外交政策，应该怎么选边站呢？我是服事齐国呢？还是服事楚国呢？”

孟子回答说：“您提的问题呀，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决的。小国势弱力孤，似乎必须要找一个靠山，寻求保护。但是咱们夹在两个大国之间，跟楚国站一边，就得罪齐国；跟齐国站一边，就得罪楚国，都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凡是要依靠别人的，没法抉择；只有我自己能掌控的，才能努力去做。如果一定要我回答，我只有一个建议，就是深挖护城河，高筑城墙，与民共守。我们万众一心，如果有敌人打过来，全国人民感激国君平时的恩德，誓死报效，就算危亡困迫，也不离去。这样上下相依，患难相保，国事就可为了。”

如果滕文公这话问的是苏秦张仪，他们一定制定出一大堆神机妙算来。到孟子这儿呢，孟子什么计策也没有，这就是区别。孟子的话啊！太本质了！价值观太正了！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是这个道理，就是——

不！要！找！靠！山！

如果你找靠山，要么他是座冰山，化掉了，你靠不上；要么他倒了，正好把你压死；要么他和别的山冲突，剐蹭一下，你第一个血肉横飞了。

政治上的靠山不就是这样吗？大神们相互一斗，先相互抓依附于对方的小兄弟。大神如果倒台了，一条线上的蚂蚱全抓。当你靠上大腿的时候，你觉得飞黄腾达，不可一世，没有什么你办不成的事，当靠山倒了，或者靠山和别的山摩擦摩擦，就把你给磨烂了。

所以君子要独立于世，要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价值，我有多大本事，就端多大饭碗，不要依附于权贵。

国家也是一样，滕国如果依附于楚国，两个大国如果开战，滕国就得出粮出兵，或者借道，甚至可能战场就在滕国展开，就像日俄战争在满洲打一样。楚国如果战胜，滕国跟齐国仇就大了，改天找茬找滕国出气。楚国如果战败，签和约的时候肯定第一个牺牲滕国利益。

所以跟谁都不能走得太近，你们都是我的大哥。但是你们也别想来惹我。你们要吞并我，我当然挡不住，但我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你们自己算算账，要吞并滕国，可能代价太大有点不值得。

这就是小国之道，比如今天的新加坡，要打仗，他谁也打不过，但他照样有强大的武装，你若要侵略我，我也能跟你战一场！而且新加坡在国际政治舞台上还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因为他自己国家搞得好啊。

小国要想对入侵者有威慑力，靠什么？只有靠团结，团结又靠什么呢？靠好的政治，人人都觉得做一个滕国人是幸福的，是有尊严的，不愿意做一个齐国人或者楚国人，这国家就强了，虽小而强。这就是孟子给滕文公的理念。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bin），狄人侵之，去之岐山而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

“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何彼哉？强为善而已矣。”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时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qi）老而告之曰：‘狄人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养者害人。二三子何患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滕文公问孟子：“齐国要在薛地筑城，我非常恐惧，怎么办？”薛地里滕国很近，如果齐国筑薛城，当然对滕国就造成很大军事压力，所以滕文公的焦虑是可以想象的。

孟子回答说：“以前周太王住在邠，狄人来侵略他，他就迁移到岐山了。这不是他觉得岐山那地方好，是因为邠待不下去了，不得已而走之。

“齐国要在薛地筑城，您问我怎么办，我没办法，因为咱们也管不着齐国啊。但是我们自己自己做善事，像周太王那样，自己或许还被别人撵得到处躲避，但是至诚无息，为善积德，后世子孙就得以王天下。有德的君子创立功业，传之子孙，正是为了一代一代传下去。我这辈子没做到的，儿孙们接着来，我死了，我的精神却能传下去。至于能不能成功，那是天意，您怎么样去对付齐人呢？您对付不了，您能做的，就是把滕国搞好，对滕国人民好！”

孟子的回答太伟大了。我们很多人，就是对自己根本掌控不了的别人的事，焦虑着一万个怎么办！但是从来没有认真的去办自己该办的事。

我们在假定一下苏秦张仪，假如滕文公问的是他们，我敢打赌，他们一定能想出不只一条阴谋诡计，而且每一条都好使，都能让齐国不筑薛城。比如买通齐国哪个大臣啦，通过哪位王妃啦，散布什么谣言啦。《战国策》里，全是这一类阴谋诡计，那脑洞大了去了。在《孙子兵法》里，也有解决这类问题的套路，其中一条是“劳之”，给他找点别的事干。韩国面对秦国的军事压力，就想了这么一招，派一个间谍，水利专家，名字叫郑国，拿了一个关中地区水利系统的规划方案，去给秦王献计献策，目的是让秦国青壮年都修水利去，就没法发动战争了。这样韩国就能获得喘息之机，整军经武。水利工程搞了一半，阴谋暴露了，秦王要杀郑国，郑国说：“虽然是韩王阴谋，但水利工程搞完，也是秦国万世之利啊！您让我修完它吧！”秦王同意了，工程胜利完成，秦王把他命名为“郑国渠”，纪念总工程师郑国的功绩。关中大为富庶，秦国国力上了一个大台阶。韩国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误了卿卿性命。

所有这些阴谋诡计，都不是本质。无非是运用博弈论的原理，把全部相关的，和本来不相关的利益和利益方，全能整合到一个多方博弈方案里来。孟子不研究这个，不研究阴谋，因为他是行王道的，行王道的人，只按自己的原则去做，按大德大爱去做，他不跟你博弈。你如果设了计策跟他博弈，你会发现他不接你的招，因为他也不怕吃亏，又不在乎得失，你用利益博弈的逻辑，调动不了他。

滕文公又问：“滕国是个小国，尽心竭力去事奉大国，仍然不免于灾祸，怎么办呢？”

还是焦虑，恐惧，怎么办！

孟子继续跟他讲周太王的故事：“以前周太王在邠做国君，狄人打过来，奉上皮裘丝绸孝敬他，他还是又打来；再给他奉上名犬名马孝敬他，他还是又打来；再加大礼物，奉上珍珠宝玉孝敬他，他还是又打来。怎么办呢？没办法，咱们打不过他。太王就对父老乡亲们说：‘我的财产都给狄人了，但是也买不来和平。狄人要的，是我的土地和人民啊！土地呢，也不过是养人之物而已，我听说啊，有德的君子，不能为了养人之物，反而害了人性命，那就舍本逐末了。我如果跟他们开战，你们家家父老兄弟都得死人，人死了，国家也还是保不住，何必呢？这样啊，还是我走吧，你们也不必担心我走了没有国君，没有政府维持秩序，就让狄人来做你们的国君，给你们建立一个新政府吧！’

“太王就带着家族，离开邠地，翻过梁山，到了岐山之下，建城安居下来。邠地的人民呢，纷纷都说：‘这样仁德的人啊，我们不能失去他，还是要他做我们的国君！’于是纷纷举家迁来依附太王，跟赶集一样热闹。其他国家的人民听说了，也要来投奔。太王的新国家，就迅速兴盛起来。

“当然，也有人会说：‘这是祖宗传下的基业，祖先的坟墓在这里，不是我自己有权擅做主张放弃的，我宁肯献出生命，也决不放弃我的国家，我的土地，我的人民。’

“您问我怎么办，就是上面说的这两种态度，您可以选择其一。”

孟子的话呀，两千多年后，还光芒万丈，照亮整个天空！我们总在问怎么办，总在对根本没办法的事情问怎么办。

怎么办？

你首先要学会接受，哪怕是接受失败，哪怕是接受死亡。

不要去对自己根本控制不了的事情焦虑恐惧怎么办，要想想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不要私心太重，老觉得什么东西是自己的不能失去。要无我，想想别人需要什么，我能为大家做点什么，我能对社会有什么贡献。

万事关键是理念，是态度，不是计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可怜可恨，就是没有端正的态度，还天天在那儿筹划计策，最后无非是自取灭亡。

我想起禅宗《信心铭》里的一段：

大道体宽，无易无难。

小见狐疑，转急转迟。

执之失度，比入邪路。

放之自然，体无去住。

任性合道，逍遥绝恼。

系念乖真，昏沉不好。

滕国应该怎么办？简单得很！就是合乎天道，造福一方。我能在这块土地呆多久，我就让他成为中国人民的理想国。哪天真守不住这国，要我灭亡，我亡了就是。

有人说哎呀这怎么行啊！国家亡就亡了？疯特了你！

好吧，你看那些说这样不行的，战国七雄，他不也都亡了吗？秦国了不起，他把大家都灭了，他的政权也只存在了十五年，还是亡了。什么是生命的价值，什么是国家的意义，什么是君王的使命。周太王已经回答了，孔子、孟子，要恢复周礼，就是要恢复这样的价值观。什么叫圣人，从周太王到周文王，人家确实是圣人。

我的孟子学习参考书目：

《四书章句集注》，朱熹，中华书局

《张居正讲解孟子》，张居正，中国华侨出版社

《孟子正义》，焦循，中华书局

《孟子译注》，杨伯峻，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