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匪

“佛说，前世五百次地回眸，才能换来今生地擦肩而过！可能是我上辈子用力过猛，都擦破了肩头，愣是让你都不敢正眼瞧我一眼？”

马上的女悍匪红衣飘飘，发出烈烈声响，她手里抱着马鞭，居高临下，俯瞰着一脸茫然，瑟瑟发抖的魏文浩。

“女侠饶命，所有钱财和聘礼你都可以拿走，只要留下我夫妻性命即可。”

魏文浩暗暗叫苦，他刚考上秀才不久，承蒙授业夫子垂爱，将早已相互暗生情愫的独生女嫁给他，可不想千挑万选的黄道吉日里，迎接新娘回来的路上，竟遇上了悍匪。

而且还是一个女悍匪！

他偷偷窥视了下女悍匪，不由大吃一惊，这女悍匪生的花容月貌，身披红色大氅，头发随意扎起来，露出瓜子脸盘，眉目清秀，面含微笑，她腰间挂着一把软鞭，怎么看，都不像是做这营生的。

“我要你这些聘礼作甚？”

魏文浩苦笑道，“这些聘礼虽粗鄙，可都是小生仅有之物，除了这些，真的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我不要这些？”

魏文浩惊奇道，“那你要什么？只要小生有的，能给的，一定奉上。”

女悍匪挥手，身后亲信跃下马匹，拿出笔墨纸砚，熟练地碾墨，将宣纸铺展在魏文浩面前。

“莫非女侠要求墨宝？”魏文浩松了口气，想不到眼前漂亮的女悍匪为求墨宝劫持自己。

“不……”女悍匪摇了摇头，指着被撩开的轿帘，露出瑟瑟发抖的新娘来，“我要你休了她。”

“啊……这，这是为何呀，小生今日才成亲，新娘还未过门，也未犯七出之条，如何便要休妻，这……”魏文浩颇为为难，想起往日圣人教化，果断道，“不可能，小生做不到。”

“你到对她挺讲信用。”女悍匪邪笑着，双眼一瞪，“你要是做不到，我便杀了她。”

守在轿旁的亲信举起长刀便要将新娘抹杀。

“浩哥，救命……”

魏文浩熟读典籍，还未有见过悍匪强迫人休妻的，眼见新娘便要遭受屠戮，浮现出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夫子面容，忙呼喊道，“我休，我休。”

魏文浩行书极佳，片刻写好休书，心中无限委屈。

女悍匪拿起休书观摩许久，赞道，“好字，想不到你还有如此文采。”

魏文浩早有了打算，自己先虚以为蛇，保住彼此性命，之后和夫子解释。

“我已经休妻，你现在可以放了我们吧？”

女悍匪点了点头。

亲信们放开轿夫、媒婆、新娘等人，独独留下他。

魏文浩挣扎了几下，并没有挣脱悍匪的手掌，急道，“女侠已经答应放我们，快松手啊。”

“我是答应放了他们，可并没有答应放了你。”女悍匪强调了番。

“啊……”魏文浩急得满头大汗，“那女侠何意？”

“我当然是要劫走你呀！”

“红粉佳人，奈何为寇。”

目光扫过布置清雅的书房里，一应事物俱全，竟都是孤品、真品，还有诸子百家典籍，这些都是魏文浩心心念念的东西，却在这悍匪窝里见到。

他随即明白过来，这些应该都是他们从别处抢来的，为此又长叹世风日下。

“你是夸赞我漂亮吗？”女悍匪闻言笑靥如花。

魏文浩心里好笑，想到自身处境，只能恭维地笑道，“你说是，那便是的。”

“想不到你还挺体贴？”

魏文浩心里暗骂倒霉，见女悍匪笑意嫣然，提起胆子问，“不知女侠请我来此何意？”

“不要总女侠女侠的，江湖绿林中人人都叫我血手人屠。”

“啊……”魏文浩软坐在地上。

“血手人屠不，不，不是男人吗？”

“不错，他们都那么认为，所以死得很惨。”女悍匪见她很害怕的样子，忙道，“哦，对了，我本名叫阮柔柔。”

“令高堂还真会取名字。”

阮柔柔笑道，“我到很喜欢江湖绿林中人物送我的雅号。”

“您带我来此，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您？”

阮柔柔道，“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我家在安西府北胡同天桥下。”

“不，以后你嫁给我，这里便是你的家。”

“什么？我，我嫁给你？”魏文浩闻所未闻。

这真是天下奇观！

魏文浩顶着红盖头，双手双脚被捆绑，放在床边。

桌上红烛燃烧正旺，烛泪滚落，像魏文浩思念妻子的眼泪。

外面喧闹声中，门被撞开，阮柔柔跌跌撞撞走进来，她酒气熏熏，粗鲁地关上房门，向着床边走来，拿起秤杆，挑开红盖头，便看到了满脸怒意的魏文浩。

“我们三拜九叩，是行过夫妻之礼的，你不是读圣贤的吗？应该明白，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无可反悔了。”阮柔柔开心地倒了两杯合卺酒，来到魏文浩身旁，“你不是喜欢读书吗？以后你什么也不用管，安心读你的书，我安心做我的强盗，我主外，你主内，分工明确，恩爱百年，来，喝了这杯合卺酒，我们早些安歇了。”

魏文浩扭过头去，不理她。

阮柔柔笑着喝完自己的酒杯，一把搂住魏文浩的脑袋，强行将酒给他灌了下去，然后满意地拍了拍手，嚷嚷道，“终于可以睡觉了。”

说完一推魏文浩，迎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魏文浩被压得难受，心里却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血手人屠阮柔柔所盘踞之地是安西府七十二座主峰之一的天都峰，此地险要，经过数代人积累修葺，进可攻，退可守，这才保住了血手人屠在江湖上的威名。

从此以后，魏文浩便生活在天都峰人屠寨，几次抗争无果，又逃不出去，只能潜心读书，不想学问一日千里，他心中的念头更盛。

阮柔柔对他很好，嘘寒问暖，可是每日都要出去做事，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魏文浩看在眼中，明里暗里对此劝阻，都无济于事，唯独奇怪的是，阮柔柔抢来的东西无一例外，都分给了寨子里的民众和兄弟，颇受爱戴。

一晃五年过去了，他们彼此恪尽职守，不曾逾越，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一日，阮柔柔命人做了一桌好菜，与魏文浩对饮。

阮柔柔问道，“你可有心愿？”

魏文浩不明她何意，镇定道，“我读书人，当然想要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这个好办。”阮柔柔拿出一卷黄纸，递给魏文浩，“这是即将秋考的讣告，吃过这顿团圆饭，不日我便送你启程去龙城，让你参加贡院秋考，了结你的心愿，不过你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回来。”

魏文浩忙道，“我一定会回来，大当家的威名赫赫，我怎么敢不回来。”

阮柔柔道，“你知道就好。”

魏文浩看她妩媚动人，为了以防她突然改变主意，恭维道，“大当家的有什么心愿？”

“我的心愿？”阮柔柔稍顿，“你今晚就知道了。”

魏文浩不解，心里却打定了主意。

不日离山寒暄之际，魏文浩心不在焉，以防阮柔柔改变主意，简单应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魏文浩走后不久，阮柔柔肚子大起来，怀胎十月之后，诞下一麟儿，欣喜不已，想起前往应考的魏文浩，便日日来到天都峰最高的观望台上眺望着他离去的路。

或许是感动了上天，这一日，她看到一队人马向着天都峰而来。

天都峰之地，人屠寨大本营，恶名在外，官府都不敢前来，这些人究竟是谁？

阮柔柔将孩子交给奶娘，带着一众兄弟下山盘查。

这是人屠寨的地盘，轻易便将这些人围困起来。

看清楚领头之人时，阮柔柔大喜过望，一拥而上。

来人正是魏文浩。

当日，人屠宰张灯结彩，大摆流水席，举寨一片欢腾。

可阮柔柔并不开心。

魏文浩高中，要去做官，自己却是匪！

自古官匪是天敌。

可是看到魏文浩这般欢喜，只能将一切压在心底，等欢庆完后，她打算好好谈一谈，包括未经魏文浩同意所生下的孩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只听得外面炮声阵阵，金鼓齐鸣，喊杀声一片。

众悍匪起身抓起兵器，冲下山便要去迎敌，可脚步虚浮，浑身无力，相继跌倒在地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阮柔柔上前查看，发现这些兄弟都中了毒，自己心事重重，不曾吃喝，反而保住一命。

魏文浩很害怕。

阮柔柔沉声劝慰，“不要怕，守山的兄弟应该能抵挡一阵子，你先躲起来，我去指挥兄弟们迎敌。”

魏文浩忧心道，“想不到我一回来，遇到了这种事情，这可怎么办呀？”

阮柔柔安慰道，“放心，天都峰险要，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是吗？”魏文浩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阮柔柔腹部巨痛，低头便看到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插在自己腹部，鲜血正沿着伤口滴落。

地上挥洒的血渍黑紫，匕首上竟附了奇毒。

“为什么？”阮柔柔惶恐不解。

“我等这一刻数年了，不惜违背圣人之道，读书人的骨气，和你这悍匪生活在一起，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可以杀了你捍卫尊严和骨气。”

“难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没有走到你们心里吗？”阮柔柔手中长鞭挥舞，啪的一声卷住了他的脖颈，只要她一用力，魏文浩必定魂归天外。

魏文浩拼命用双手抓住长鞭，沙哑道，“你趁着我大婚，胁迫我休妻，威胁我嫁给你，这是身为读书人的耻辱，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

“你没有爱过我吗？”阮柔柔悲痛欲绝。

“没有，一刻都没有。”

“有，你有……”

“没有，难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吗？”魏文浩从没有见过这么强势古怪的悍匪。

阮柔柔惨笑，“那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抢你上山吗？”

“你是悍匪，生性薄凉，谁能阻止你的任性妄为？”

“在我很小的时候，你说一定会娶我，就算我们分开了很久，彼此也会一眼认出对方，如今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魏文浩凝蹙眉头，疑问浮现，脑海中闪现出小时候在溪边救了一个落水的女孩，却被女孩抓住胳膊咬了一口，如今那牙印还清晰可见。

“是你……”

阮柔柔惨笑着点了点头，“我认出了你，你却没有认出我。我很想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一定能认出我，现在看来我错了，当初你救了我，我却咬了你，如今你……”

“不，这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是悍匪？”

“我从小就在天都峰长大，小时候和你一起玩伴的时候，你不曾留意罢了。之后江湖不好混，我随着义父辗转各方讨生活，义父身亡后，这才又回到了天都峰。你曾经说会娶我，我就等着你，可回来才发现，你却要娶别人，我身为你口中的悍匪，又怎么能让别人嫁给你呢！于是我出了下策。”

外面呐喊声更盛，官兵冲进来，看到遍地尸体，皆愕然，随即又被莫名其妙的胜利喜悦充斥着，各自抢夺财物。

阮柔柔露出凄惨的笑意，“看来我们终究是陌路人。”

魏文浩愕然盯着她闭上眼睛，心里一阵酸楚。

远处奶娘抱着一个肉嘟嘟的小孩逃奔，当看到阮柔柔倒在血泊中，小孩哇的一声哭起来。

魏文浩瞧了过去，只见一名官兵的长枪刺穿了奶娘后背，小孩脱手落在地上。

魏文浩感到莫名亲切，忍着悲伤上前抱起小孩，看着他的样子，又瞧了瞧阮柔柔，潸然泪下。

原来，这魏文浩确有状元之命，秋考过后，不见榜文，彷徨失落之际，被当今主上亲点觐见，一番考问后，龙颜大悦，封为秋考状元之首。

满朝文武皆艳羡魏文浩时运，私下结交。

不久，当朝宰府应昊大邀请魏文浩，一通交谈之后，有意将爱女许配给魏文浩。

魏文浩还有心事未了，当然不能答应，只能推脱说，正为父母守孝，孝期一过，定然八抬大轿迎娶应府千金。

他哪里有父母，不过孤儿而已。

攀上应昊大这层关系，魏文浩畅通无阻，在应昊大上下游说，他被封为安西府卫城通判，千恩万谢中领了官凭，前往卫城上任。

他还惦念自己未过门便被休掉的妻子，一番查探之后，才知道那未过门的妻子被休后，受不了世俗舆论，在指指点点中跳河而亡，而自己的恩师夫子，思念女儿郁郁而终。

魏文浩将所有怨恨都记在阮柔柔的身上，经过周密准备，设下精巧妙计，便有了后来的带兵围剿。

又是一年春花灿烂，天都峰上飘着桂花香味。

“爹爹，这是什么地方？”一个俊逸的青年好奇地问。

“这是你出生的地方。”魏文浩捋了捋胡须，“也是爹爹找到你的地方。”

“哦，你和我娘是在这里认识的？”

魏文浩点了点头。

“怎么认识的？”

“那小时候的事情了，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确实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但她好强，并不需要，也是，她从没需要过我。”

青年抓着脑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和你娘，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风吹桂花落，像笑脸一样翩跹而下，沿着他的指尖，隐没在草丛里，如这背后掩盖的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