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千年后的你,读到这首词时,想到的是这诗的诗名《春望词》,还是我文妖薛涛,抑或我和元稹那段爱而不得无疾而终的情事……
先说一句,“文妖”这个诗号,非我自取,而是源自中唐李肇的“有乐妓而工篇什者,成都薛涛。……文之妖也。”我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但后人却多有看法。这本意原是说我诗词风格多变,颇具神秘感,可在后人看来,“妖”者多妩媚,有魅惑人心之嫌,大抵如此,才觉得用在我这样才貌俱佳的人身上多有不妥吧。
之后因我喜欢孔雀,而孔雀又是灵禽,有吉瑞祥兆之意,无论是对我这容貌还是对我这才情似乎都更为贴合一些,故又号“孔雀”。
当然,最具有说服力的还是“韦令孔雀”这一典故了。我14岁进乐坊入乐籍,勤练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终成名动天下的蜀中乐妓,16岁酾酒赋诗,因作《谒巫山庙》,一句“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得时任西川剑南节度使韦臯垂青,召入幕府成为官妓并协助处理案牍工作,我也得以在政治上一展才华。
一日,南越献给了韦皋一只孔雀,他碍于藩镇割据的时局,想婉言拒之。可我却甚是喜欢,便央求他收下送予我,随后我便开池设笼养了它。自此,我与这只孔雀如影随形,久而久之它对我一身红裳的装扮也见怪不怪了。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到,我这一养便是二十几年,直到公元831年秋天,它走了,而在它走的第二年夏天,我也便去了。
有时候,我常常想起我和孔雀第一次相见便心生欢喜,这或许并非偶然,而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宿命”在我身上上演了。自我8岁始作“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我一生的命运似乎就此注定。往后的岁月,就如诗中所言,“迎来送往”。
“文中女妖,大唐孔雀”之说由此而来。
那年,父亲被贬在赴任途中染病身亡,我年仅14岁。迫于生计,我流落风尘,直至20岁才得摆脱乐籍恢复自由身,其间整整6年,我都在左右逢源,八面见光。这里头肯定有真心实意,但有几分就不好多说了。我一直相信真心,但真心向来瞬息万变。
其实,我恢复自由之身后,也仍然少不了来迎去送,只是相较以往多了些自在和洒脱。那时候“游宴唱和”是入蜀诗人的一种主要交往方式,也是一种创作方式。我有诗作,有才情,有性情,又怎么会一个人待着自怨自艾或满腹惆怅呢。
当时我虽非达官贵胄,但也非凡夫俗子。从“雨霁天池生意足,花间谁咏采莲曲”的韦臯,至“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的武元衡,再到“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的李德裕,我穿梭于“十一镇”之间,与王公巨卿诗文相和,情谊绵长。
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与“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白居易,以及“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刘禹锡,还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杜牧,二十余位诗坛文人骚客,竞相酬唱,情感交融。
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无论是我所经历的“十一镇”中,还是所记载的“凡二十人”里,都难逃“朋党之争”的政治旋涡。然而,我却能在这分属牛李的两大阵营中,以诗会友,以文会心,超脱于世俗恩怨之外。有道是“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在纷繁复杂的世态炎凉中,我以自己的诗作才情,为人性情,做事风情,彰显了真正的风度与智慧,那是超越时代的优雅与从容。
这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底蕴,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魄力,更是上善若水任方圆的自然。
毫不夸张地说,我这一生离不开诗词歌赋,离不开纸笔信笺,也离不开墨香笔意。
我自8岁始作《续父井梧吟》到大和六年(公元832年)卒时,诗歌创作长达半个世纪,这么漫长的创作时间,在古代女诗人中我是第一位。与此同时,我也是整个唐代女诗人中留诗最多,影响最大的人,所著《锦江集》五卷,现存于世诗91首,《全唐诗》存诗89首。
是以,我与李冶、刘采春、鱼玄机并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同时又和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峨并称蜀地四大才女。
20岁,我始居浣沙溪边,30来岁自创浣溪笺,那是以浣花溪之水,木芙蓉之皮,芙蓉花之汁,自创深红色笺纸。它和我的才华一样,一经面世便名满天下,重金难求,韦庄一句“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说尽无数才子心声。
后来,浣溪笺与蜀锦并称,成为蜀中双绝,享誉四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写诗卖笺得来的钱财,足够养活自己,生活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给自足了,是以,我也成了中国文学史上首位经济独立的女诗人。
经济上独立,精神上充盈,我之后的日子自然是云卷云舒自由自在。元稹就是这个时候,闯入了我的世界。当时如日中天的他,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任蜀地,奉王命赴各地监察百官,与我在梓州相遇、相识、又相知,故而我写下一首《池上双鸟》倾诉满腔深情。然而,世事无常,仅三个月后,因一纸调令将元稹送往洛阳,我们自此作别,死生不复相见。
在天各一方,生死两茫茫的离别伤感之中,我将情思寄于诗词,从“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一直写到“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前后共计四首《春望词》言浅意深,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此,本是佳偶天成的千古美谈,终成了一段爱而不得,无疾而终的情事。这事就像是我人生里的一出折子戏,多了些残缺不全的魅力,直教人含恨不如意。有人从中看见了情深奈何缘浅的憾恨,有人从中看到了重意难抵仕途心的错付,还有人从中品出了情出自愿,事过无悔的决绝。
可话说回来,那就只是三个月的情缘,那时元稹赴任洛阳,之后一贬再贬,怎会有心思想这儿女情长?我想他、念他、爱他,也不过是半生飘零,竟有幸遇到个心上人,故而格外珍惜而已,就好比你们熟知的一个一直受苦的人,哪天尝到了一点甜便会念念不忘一样。
说到底,我们之所以走到死生不复相见的结局,不是什么造化弄人,而是因为我们比谁都明白,在那个诡谲多变的时代,体面地活下去比任何事都重要。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他的归处是居庙堂之上为国为民,我的安处是处江湖之远济世救民。
后人有说,我与元稹这段情事,只不过是坊间传闻做不得真。同样的,在他四十三岁,终成翰林承旨学士,写给我的《寄赠薛涛》诗,亦如是。
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我笑而不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从不是事,沧海桑田后,所有悲欢离合都不过付与后来人。
人世无常,冷暖自知,我比谁都看得开,看得透也看得深,看得远。是以,我能在三纲五常的封建礼制下,以坚韧不拔的意志,破茧成蝶,活出自我,成为中国文学史上首位经济独立的女诗人,书写了女性自强不息的传奇;
是以,我能在白草黄沙的边塞上,以一颗爱民之心,深得百姓爱戴,在全长2080米的“松潘边塞诗长廊”城墙上,与汉高祖刘邦、楚霸王项羽、诗仙李白、诗圣杜甫、樊南生李商隐并肩而立,为边疆军民心中一座不朽的丰碑;
是以,我能在动荡不安的朝局之下,以高瞻远瞩的智慧,以一首“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筹边楼》,尽显“美人佐政”的非凡风采,在政治舞台和文学史上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是以,我能在“十一镇”的政坛上,以诗歌为友,以聪敏为伴,突显出“君子群而不党”的高远境界,在政坛留下了清风明月的美名;
是以,我能在“朋党之争”的时代背景下,以大度为怀,以睿智为盾,在政治的风浪中稳如磐石,如风自由如水自在。
人人都说名字是人一生的映照,想来是真的。我名薛涛,字洪度,我的人生宛如其名,时而风起云涌,时而风微浪稳,时而静水流深,时而光风霁月……此之一生,我不负姓名所望,不负宿命所应,亦不负心之所愿,无怨无悔亦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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