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预兆
“1350年2月26日,星期六。
科学与神学就像是哲学孕育的一对双胞胎。世界上任何文明开化之地,都逃不过哲学的光辉。从地中海到东海,所有富有知识的人都在研习它们。
……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中,有大量的科学教育机构,既有君主及其统治机构创办的,也有贵族及教士阶层创办的,这与地中海的神学教育机构极其相似。
……准确的说,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他们也是这个国家的教士阶层,凭借知识与感化大众的能力来升迁提拔,而不是依靠血统和杀戮。他们信奉的哲学思想,逐渐走向神学的范畴:他们公开进行偶像崇拜,并为他们的思想领袖‘封圣’。这种变化并不是突发的,而是渐进的,他们的哲学思想领袖越来越多,派别冲突也越来越明显。‘封圣’需要最高统治者的认可,而这位最高统治者,严格来说是教士阶层按照其哲学思想塑造出来的理想化偶像。
他们宣称这位偶像有着天下最多最全的美德,并且是一切邪恶力量的终结者和弱小者的同盟军,这与罗马城里红衣主教们对教宗的宣传十分一致。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教士阶层敢于并坚持按照他们声称的那些美德和责任去约束最高统治者,而红衣主教们则缺乏这种热情。
……在这个缺乏神学基础的国度,神被功利化了。民众对神的敬仰在于神的胜率。胜率,一个全新的词汇,来自于这个国家的多项商业化比赛项目。它是指一个完整的比赛期间内,通常是一年,某支参赛队伍的胜场与全部参赛场次之比。神的胜率,是指神能实现大众愿望的比例。这种功利化的要求,使这里的居民对神的尊敬十分有限。据我观察,愿意敬奉圣教的信徒,往往已经是一些信奉神秘主义的异教徒,比如佛教徒和祆教徒或者摩尼教徒。哈里发的子民和道教徒都很难转化。而只信奉孔夫子思想的年轻人往往对圣教怀有敌意和轻视。
缺乏神学教育的后果之一,便是对未知的惶恐和浮躁。他们尝试用科学去解释一切,但这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可以认识山川草木,花鸟鱼虫,但如何能认识电闪雷鸣与地震海啸?发达的科学甚至摧毁了他们自己的神话体系,给了道教徒们沉重的一击。庞大而精密的天文望远镜,安装在西山天文台里,每逢有假日,便允许民众参观。民众通过这种巅峰的科学器具,看到了月亮的轮廓与景象。一个小孩子问他的父母:‘嫦娥和玉兔就住在这么丑的地方吗?她们的宫殿呢?’他的父母回答:‘月宫在背面。’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小孩子信服,他还是失落的离开了。嫦娥,是异教徒故事中的一位美人,她被道教宣称居住在月亮上。玉兔,则是她的宠物,在道教徒的宣传中,她们在月亮上的宫殿中相依为命。
……下午刚刚得知了一个消息,在帝国的某个地方,有陨石坠落。似乎是前天天文台观测到的一颗流星。这种预兆在几百年前可以引发巨大的反响。但现在,望远镜的出现让人们对天空的敬畏越来越少。很多科学爱好者宣称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少数神学爱好者则认为这一个预兆,与地中海世界类似,他们认为坠落的流星并非好兆头。具体的含义尚无定论,他们准备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他们的看法,以寻求更多来自教士阶层的支持。当然,前述计划也可能顺序颠倒过来,那就与枢机主教们相似了。这些神学爱好者虽然不够虔诚——他们令人吃惊的信仰多种教义,但总好过那些无知的贵族和贪婪的商人。前者只想着自己的土地还能不能种庄稼,后者则想法把陨石卖钱。”
——《彭安图书信札记·中》
正月十九在河北路棣州落下的陨石,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在城北二十里找到了它的大部分残骸,一小部分被无知的人当做神药偷走了。陨石里还有一些莫名的金属,从西山天文台赶来的使者粗略看了看,便给衙役开了收讫文书。这原是在天文台开好了的,只要使者确认陨石无误,便即签押生效。首先发现陨石的农夫陆阿四得了3000文的赏钱,立刻成为了方圆十里的焦点,使者得以顺利脱身,在三十里亭处换乘驿马,连夜赶赴京师。
初春的朝阳迎着寒风绽放时,使者从新曹门外的驿站出来,寻了处酒食铺子用了早饭才入城。陨石的消息并非军国大政,泄露的便很快,使者前往钦天监官衙的路上,便遇到好几拨前来交易的商人,他们对陨石的出价从一两八贯到十五贯不等,但使者一概回绝,只是牵马直行,往钦天监去。
“晦气。”一个商人咒骂道。
“穷酸难免脑袋僵。”另一个挖苦两句,看着使者的背影心有不甘。
“不就是个‘一丈青’,这般崖岸高峻。都辖、参军官爷我见得多了,这种人啊,一辈子八品的命。”出价最高的那个商人评论完就转身离开。
“焦兄说得对。这种人啊,不用搭理。”先前咒骂的那个商人附和道,“回了,回了,回了。这买卖啊,是做不成了。”
“不错,不错。匡兄所言极是,李老四,咱们一遭回去吧,寻个别的营生。”先前骂使者穷酸的商人说道。
“行啊,跟着你冯五就是,总要寻个开门红。牙人都找好了,可不能虚耗。”膀大腰圆的一个莽汉应道。
七八个商人带着小厮离开。冯五和李老四使个颜色,走到了一起。
“方才瞧得准吗?”
“准。那厮伸了三个手指头。”
“只有三块啊。不知道何等大小。”冯五有些顾虑。
“没多有少,多少能赚些。好兆头,好兆头。”
“嗯,他摸得下巴,看来不贵。”
“啊?我看他还摸了耳朵。”
“那就是有贵有贱了。”冯五皱着眉头,“你出多少本钱?”
“只有七八贯了。昨日不该去仙源记的。”莽汉李老四拍了拍手。
“我能出二十贯,争取拿两块。快走吧。”冯五转了转眼珠说道。
两人快速折进了一个窄巷,又穿门而过,落在另一条街上,正好看到使者进了林记茶点铺。连忙赶了过去,却发现店里正站着一个熟人。
“哎,焦兄,这么巧,也来买茶点啊?”冯五面上笑,心里苦。
“是啊。你嫂子和侄女爱吃林记,我必须得来。”焦向南点点头应道。
“难得,难得,大家一起买林记好了。”匡金牙人未到,声先至。左右两个小厮还捧着两个果篮。
“匡大哥,你不是要回府了吗?”李老四吃惊的问道。
“对啊。我正好顺路啊。要尝尝果子么?许家窖藏的,拿上来两个时辰就不新鲜了,来,尝尝。”
“谢匡大哥赏。”李老四连忙接过。
“客气啥,跟着我,有好果子吃。”匡金牙不以为意的说道,旋即站到了焦向南右侧,一起向伙计要糕点。
钦天监使者对此充耳不闻,只是心平气和的买了茶点,寻了处桌子铺开了吃。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竞争激烈但不惨烈,大家只凭本钱说话,资历并不好使。拳脚更是下乘,要为商界不耻。最终焦向南得了一块大的,冯五和匡金牙各得一块小的。冯五用了十七贯,落了牙人的牙钱,便将近十八贯,也没心思多说什么,只拉着李老四赶去买主那里落契,少赚总比不赚好。
焦向南与匡金牙和冯五不同,他买陨石残骸,倒不单是为了牟利。更多的还是一种收藏的爱好。他的叔叔就是钦天监司算焦裕,父亲也在西林书院教授天文学。所谓家学渊源,就是如此。他得了陨石残骸,并没有回家,而是去拜访同门好友桑务本。桑务本如今守孝,形同禁足,许多消息便迟滞,只能看看报纸。两人交情不错,又有叔叔的嘱咐,焦向南便隔七八日去拜访一次,偶有时新的要闻怪谈,也一并说与桑务本。
焦家于钦天监算是源远流长,有几分坐地虎的扮相,不然那使者也不会将那块大的陨石残骸卖给焦向南。但于桑家面前,焦向南只是一副后进模样,便连焦裕也很重视桑务本,哪怕桑公复已经作古。
历来焦向南来董太师巷都是乘公共马车,今次也不例外。到了巷口下车,便与一辆轻便马车交错而过,焦向南连忙跳开避让。
整理好仪容,便派小厮递了名剌,外院干办桑五福见了,连忙告罪迎入,将焦向南请到桑务本院里。
桑务本正无趣的打棋谱,得知焦向南前来,喜出望外,连忙让家人备好茶点。焦向南道路熟悉,也不和桑五福客套,到了院中便拱手作别,自行叩门而入。
“好贤弟,已是七八日没来了。可是灯会时得了意中人?”桑务本与焦向南熟稔,彼此言谈无忌。
“哥哥说的差了。”焦向南作揖行礼,“灯会我虽去了,但意中人今日才觅得。”
“哈哈,你的意中人,为兄清楚的很。是不是报上说的棣州陨石到了?”
“中的。”焦向南落座用茶,丝毫不见外。
“可有什么事故?”
“那却不曾听说。这次陨石落在田垄上,滚到了麦田里,冬麦小有损失,也就是三五斗吧。人户牛马没有损失。”
“恩师那里可有计较?”桑务本听说才三五斗,不由得有些失望。
“二叔那里都是寻常文章,这陨石的轨迹清楚,正月十七,西山那里就呈报了。没什么短处可寻。”
“毕竟你今年下场,须得做出一篇好文章。”
“做不得。”焦向南摇了摇头。
桑务本心里一惊。
却听焦向南说道:“小弟下场,无非应付叔伯兄弟。我志不在此,家里有个聪明的三郎,钦天监里便算后继有人,于我简直再好不过。哪里要自寻烦恼。倒是桑兄可惜,不过三年后定能大展身手,一举夺魁。”
“哈哈,”桑务本掩饰的笑了笑,“借你吉言。”
“棣州那里倒是另有故事。”焦向南用茶后说道。
“哦,何事?”
“有几个旅居的契丹苗裔说辽右贵人要起兵。看来小海[1]要不太平了。”说完,焦向南便伸手去拿点心。
桑务本听完点点头,思量一番又问道:“子任,那陨石是落在何处?”
“棣州城北二十里许。”焦向南答完觉得奇怪,“可是有什么不妥?”
“可能是篇好文章。我现在做不得,只写个纲要,你带回去请恩师参详。”
“成。”
“陨石天外来,自西北而坠,陨于棣州城北二十里。此上天所警。”焦向南帮桑务本研墨后,便看到后者写了这些。
随后桑务本又写道:“代狄,禽兽之属也。得契丹信重而反噬其主,更残虐汉民,凌迫士绅,以致辽右白骨盈野。彼间志士,忧思难忘,久盼王师,将有揭竿自救之举。实乃匡扶天道,讨戮不臣之机。天外飞石陨于城北,此正天示代狄折戟辽右,皇朝恢复汉疆。”
写完这些,桑务本似乎不满意,全部涂了又重新换纸另写道:“棣州陨石自西北来,坠于城北,此上天示警,北疆必起战端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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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渤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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